清晨七点是城市早高峰,道路总是喧嚣的。龚铭的家就在商业街边,虽然是三楼,却也避不开楼下的喇叭和叫卖声。
每天早上,龚铭小两口都要在心烦意乱中争吵,妻子不断抱怨什么“龚家人不会买房”、“当初肯定贪小便宜”、“嫁过来简直是遭罪”等等。这时龚铭就躲在阳台,抻着脖子往下看,反正再忍忍,她就要上班了。
今天天气还是不错的,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地面有许多泥水,那是前两天下雨的积水,如果太阳好,到中午就能干了。
龚铭正在阳台上胡思路想,突然异样的响声从楼下传来。他循声看去,一辆红色车和一辆蓝色车撞在一起。
“又有好戏看了。”他睁大眼睛,嘴角微微翘起。然而他仔细观察,两辆车不过是拐弯时的轻微擦碰,算不上大事。
事故中心泛起了灰色烟气,在天空中形成淡淡的阴云。一阵寒风向四周扩散,龚铭不由打个冷颤,发现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红色车门打开了,一个身着黑色小西装,白色短裙的短发女人走出来。蓝色车门也跟着打开,有个年纪稍长的女人探出头来,可能是身材有些臃肿,她下车并不如短发女人灵巧。但胖女人气势十足,双脚稳稳地扎在地面,两手叉腰,怒目圆睁,张嘴吐出一柄黑色短刀。
西装女人避之不及,短刀正面扎入她的身体,从她背后散发出袅袅黑气。黑气轻飘飘地上升,与空中的阴云汇合在一起。西装女人伸出食指,指着胖女人的脸,唇齿开合间放出一根根长枪。
龚铭侧着耳朵,想听听两人说什么,但什么也听不到。此时此刻,他犹如置身于空旷的隧道中,除了寒意,连风声都没有。好在他还能看见,并且楼下发生的事情也很有趣。
两个女人隔着车顶,枪来刀往。胖女人虽然先发制人,但她并未占多大便宜,反而隐隐有被西装女人压制的趋势。她的脸愈发膨胀,双手握成拳头,浑身憋得通红,像要爆发的火山。胖女人把手伸进嘴里,从肠胃里摸索出一把黑色手枪。她用枪指着西装女人,手腕连续抬了数次。后者似乎被无形的子弹击中,连续退了几步,原本整齐的短发也变得凌乱了。西装女人愤怒了,她双手插入腹部,拖出一挺轻机枪。黑色的机枪架在车顶,西装女人的身体不断抖动。
战事升级。
正当龚铭看得津津有味,从蓝色车里下来个小男孩。他的样子懵懂纯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到胖女人身边。胖女人立刻把火箭筒收起来,从驾驶位拿出耳机戴在孩子头上,并把孩子送回汽车后座。在此期间,西装女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也没扣动手里加特林的扳机。
等孩子回到车里,胖女人还未站定,就发现头上多了一顶流着绿色恶心浓水的皇冠。她绕过自己的车,站在红色车前,朝西装女人张张嘴。后者的头上也多了顶围绕着绿头苍蝇的黑色礼帽。
很明显,西装女人更讨厌帽子,她冲到胖女人身前,晃着脑袋说了些什么。胖女人的背后便多个黑色的包,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腐烂的残肢断臂。
接下来整个场面有所失控,街上到处都是肮脏和污秽,隔着三层楼,龚铭都能闻到刺鼻的酸臭,就像盛夏时节半个月不倒的垃圾。
黑色的烟云愈发浓厚,从事故中心弥漫到整个街道。这起事故把许多急着上班和送孩子的车堵在路上,有些好事者已经围着两个女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两个女人全情投入在争吵中,全然不顾自己造成的恶劣影响。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一个壮硕的男人走上前,一只手捏着鼻子,一只手将她们从五颜六色的粘稠液体中拽了出来。男人指着周边,似乎是说整条路都因为她们这点小事堵塞,太没道德了。
两个女人看看四周,那些围观的人都振振有词。她们相视一眼,开始原地旋转起来。旋转形成离心力,她们身上的污秽物向四处抛洒。壮硕男子离的太近,被污物携带的力量砸地步步后退,更多的人则是抱头鼠窜,一时间再没有人敢围在她们身边。
女人们逐渐停了下来,有些得意地扫了人群一眼,但她们的竞争还未分出胜负。
西装女人再次发难,她歪着脖子,用手拍打着头部,从耳朵眼里溢出些黑色的液体。这些液体落在地上,逐渐膨胀、变幻、化形,不一会儿,成了个穿着长衫、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样子。
龚铭愣住了,这中年男人好熟悉,这,这不是教科书上的鲁迅吗?龚铭认真地辨识,除了眼睛黯淡无神外,外貌和神态与鲁迅一模一样。很快他的猜测得到证实,中年男人成形后,在它的额头出现两个大字——鲁迅。
鲁迅站在西装女子身前,长衫被风吹地猎猎作响,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样子。
胖女人退后两步,眼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她低下头,伸出手捏着鼻子,用力将一团黑色物体擤在地上。黑色物体也膨胀、变幻、化形,一个身高快一米九,瘦弱的男子逐渐显现出来。它微微歪着脑袋,双手抱胸,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在它的脑门也出现两个字——王二。
王二站在鲁迅面前,它们都显得有些麻木。随着两个女人一声令下,王二拽着鲁迅的头发,鲁迅掐着王二的腰,两个黑色的人扭打在一起。
西装女人岔开腿,继续甩着脑袋,两滴黑色的液体在地面旋转,等它们停下来,两个人影已经形成,在它们的脑袋上也各有自己的名字——萧伯纳和契科夫。
胖女人见势不妙,猛地跳到半空,落地时两条腿重重地抖动两下,黑色的气体从她的肌肤中渗出来,在她两边凝结成三个人影。
马克吐温、马尔克斯和塞林格。
西装女子的眼中有些震惊,怕是想不到身材臃肿的女人居然能应对自己的招式。不过看起来,她对赢下这场比赛是很有信心的,她退后两步、趴在地面上,鼓着腮帮子,腹部不断胀大,如欧阳锋的蛤蟆功一样。黑色的气体从她身体后方喷出,等烟气散尽,康德、尼采、加缪、黑格尔站成一排,掀起磅礴气势。
胖女人见势不妙,一狠心咬破手指,从身体里挤出几滴黑血。血液落地,风势突起,色彩万千。在五彩斑斓之中走出几个人物,老子、孙子、墨子、孔子和韩非子。
接下来的战局可谓混乱至极,无数人物被两个女人召唤出来,莎士比亚、海明威、泰戈尔、罗曼罗兰、李白、杜甫、辛弃疾、纳兰容若,甚至佛祖和上帝也被召唤出来,参与这场大战。这片区域的上空已被黑云笼罩,凛冽的风肆意放纵,站在三楼阳台的龚铭数次被风沙眯了眼睛,但他流着泪,半睁着眼坚持,毕竟像这样精彩的戏,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两个警察的出现,给龚铭看热闹的心蒙上阴影。他知道,两个女人当街对骂,随意停放在路中的车已经影响到交通,造成公共安全隐患,警方有理由把她们带离现场并进行处罚。然而警察不是以执法者身份处理事端,而是分开来变成两个劝解者。他们还没说两句,鲁迅、王二、莎士比亚、马克吐温这些身影就围拢过来,它们将警察裹挟住,带离了事故中心。
经过连番战斗,两个女人的神情都不轻松,她们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不断喘着粗气。胖女人弯着腰,扶着膝盖歇了一会儿后站起身,退后两步。两腿分开像两把钢锥插在地面上,形成扩散开来的裂纹。西装女人见势,也叉开腿,挺胸抬头。
黑云里有几道狭长的亮光划过,两个女人在街面上对视,她们的气势相互激荡攀升,世界依旧是寂静无声,但龚铭仿佛能听到有歌声传来。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胖女人动了起来,她张开双臂,风将周围的沙尘卷起,无数黑线扭曲着汇集在她手中。西装女人嘴角撇了下,像是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她也将双手叠起来,高举过头顶,从天空中投下一股黑烟,把她的两只手笼罩起来。
两道无形的风波从她们手中辐射开来,黑云散尽,只见她们各自拿着一个手机。
胖女人左手迅速拨号,一道黑线散发出去,消失在远方。
西装女人连续拨号,两道黑线左右分开,在城市人群中消散开来。
无数道黑线从手机中发射出去,两个女人都显得疲惫,但她们还不能停下来。她们的影子来回摇动,挣脱了地面的束缚,站在她们身后。此时此刻,整个城市的天空更加昏暗,龚铭感到地面也震颤着。
最后的决斗,来了!
一道黑影从城市边缘向这里跑来,它在胖女人身边停下来,向她微微鞠躬,转而与胖女人的影子结合在一起。胖女人的影子在吞噬它以后,身形膨胀了不少。
西装女人这边也一样,几道黑影从城市不同方向跑了过来,欠身打过招呼后,与她的影子融合起来。
接下来各种黑影向事故中心靠拢,选择自己的阵营进行融合。两个女人身后的影子也越来越大,高度已经有三米以上了。不过这不算完,短暂的停顿后,城市的地面再次摇动,而且比上一次更猛烈,时间更长。
一个庞大的黑影沿着道路走了过来,它的高度竟然与女人们的影子差不多。胖女人看到它,连忙跪拜下来。那黑影看起来很不开心,它傲慢地转过头,将胖女人的影子抓起来,一口口吞噬着。在吞噬过程中,黑影越来越大,趴在阳台的龚铭居然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它的头颅。
地面的震颤在持续,另一个巨大身影也出现在道路尽头。它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盘腿坐在块黑色方砖上。但它的移动速度出奇的快,龚铭仔细看过去,发现在方砖下有许多黑色小人抬着它奔跑。
巨大身影还未到场,西装女人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最后直接趴下,五体投地。巨大身影根本没看她一眼,而是一拳打在西装女人的影子头上,三米多的影子直接倒在地上。无数小人从方砖下跑出来,从倒地的影子身上撕下一块块黑色物质,又跑回方砖里。因为小人很多,这个过程也很短暂,西装女人的影子很快被分解,而巨大身影的个头也更加伟岸。
事故中心除了两个哆哆嗦嗦的女人外,只有两个四层楼高的影子对峙着。原本看热闹的人早就躲地远远的,生怕被殃及。
城市上空黑云密布,清晨居然如午夜般黑暗,路灯和车灯纷纷亮起,空中的闪电接连不断。这个世界仿佛是个舞台,舞台中央就是两个小山似的人影。
要动手了,这座城市中最有力量的交锋即将展开。龚铭蜷缩在阳台一角,把头贴近墙壁,无意中发现,有个老人走入了事故中心。他好奇地睁大眼睛,想看看这个小人物要做什么。老人从两个趴在地上的女人之间走过,走到两辆车相撞的位置,拍拍红色车,又摸摸蓝色车,然后往地上一趟,嘹亮的声音划破天际。
撞人咧~ 赔~ 钱~~
两座小山愣住了,他们低下头看着躺在地面的老人,跟着轰地一声,无数黑影从它们身上分离下来,连跑带滚地离开事故中心,而被抬着的胖影子跑起来连小黑人都追不上。最后,两个女人的影子柔顺地贴在地面上,回到女人身边。
两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相视一眼,各自上车,一脚油门,路分左右,相忘于江湖中。这个世界的声音又回来了,街面上再次响起喇叭和叫卖声,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老人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朝着地面唾了一口说:XX,这样的XX,就XXX对付。
有意思,真有意思。龚铭不由边笑边拍巴掌。他听到房间里传来关门的声音,妻子去上班了。正好他也站的有些累,便回到沙发上,想休息一下。
刚闭上眼,他的眼前突然一亮,墙壁上的电视自己打开了。不仅仅是电视,桌上电脑的屏幕也亮了起来,两部手机一左一右漂浮在他脑袋两侧。
几块屏幕播放着同一画面,一个主持人在喋喋不休,她说:近日街头发生这样的一幕,一个老人借用他人交通事故碰瓷,试图敲诈钱财。
这种人为老不尊,没有公德心。说话的是一个普通人。
我们应当健全法制,对碰瓷现象施展法律之鞭挞。说话的是西装革履的专家。
这世界是有光明和正义的,我相信不劳而获的人早晚要付出代价……
要从社会层面上来分析这种现象……
我们要谴责……
要保护……
无数声音在龚铭脑海中纷纷扰扰,他跑到阳台试图寻找清静,电视、电脑和手机都贴在阳台门上,循环播放着相同的人说的相同的话。
这时,黑色天空终于承载不住阴云,一道炸雷响彻云霄,无数黑色雨滴划过天际,落在城市之中。
这地面,一时半会儿怕是干不透的。龚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