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我年轻的时候很不服气这句话。一方面觉得小小不然的事，自己就可以搞定，用不着到处去求人，动不动就欠人家一个人情，殊不知人情成本也很高；另一方面，我对这个社会还是抱着一定的好感和信任的，大家各司其职，尚保有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和做人底线，社会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不至于麻线拴豆腐，糟得提不起来。但是那天在医院的经历，让我一下子理解了为什么很多人有事没事地就要呼朋唤友地要聚一下，貌似是喝闲酒，扯闲篇，其实是大家已经丧失了对社会和人群的信任感，丧失了安全感，要用吃吃喝喝称兄道弟甚至山盟海誓真真假假地表达忠诚和好感，美其名曰“加深感情”，来维系彼此间的相互交换的依赖关系，保证自己不掉队，不被人群抛弃。我当年在县城里工作的时候，经常连续一个星期不在家吃饭，天天在外面喝得醉熏熏地回家。有人说西方社会的人特别有家庭观念，除非必要的应酬，他们觉得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是陪着家人吃晚餐。那是因为西方是法制社会，可照章办事，没有潜规则。可是中国人呢？中国人没有家庭观念吗？但一个中国要是天天在家里吃饭，很少出去聚会应酬，会让人看成没本事，吃不开。以前在县城里工作，出去办事为什么不受难为？因为县里几乎各个单位都有我的朋友或熟人，个别没有熟人的单位，曲里拐弯地通过熟人也能找到熟人。现在我跑到市里的医院来了，两眼一抹黑，一个熟人没有，一点关系也托不上，受尽了刁难，才知道所谓“人情社会”的真正含义，真是“存在即合理”。

        那天我跟两个中国大妈大夫晃了一下工作证，两个大夫果然就有所收敛。其实我那个工作证根本不是记者证，是吓唬她们的。她们的话软下来，低声下气地解释说这事不是她们的责任，所有的检查没有一次性告知，害我们上上下下地跑腿折腾，其实是门诊上的大夫造成的，她才是一次性告知的责任人。我当时也是在气头上，就又拿着化验单门诊卡等找到给小珺看病的门诊大夫，那是一个比手术室刘主任年龄更大的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老年大夫把接过病历和化验单看了看，一脸鄙夷地说：“这手术室就是事多，做什么白带检查？用得着吗？她们这是故意治你！你们直接去做，不用管她们。”

        “不用管她们？”我满脸狐疑，“手术刀在她们手里，我们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权力去命令她们直接做手术？”

        “那你们要是愿意去做白带检查就去做好了，反正不是我给你们开的化验单。”老年女大夫不耐烦地说道。

        我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漩涡中，到处是暗流和黑暗，我既没有救命的稻草可抓，也看不见光明在何处。上大学的时候，我选修的最得意的一门课程是《逻辑学》，但是在这一堆女大夫面前，我的逻辑学修养变成了一根柴火棍，既不能砍人，也不能自卫。

        “那我到底听谁的？”我还是不死心，试探着问门诊老年女大夫。

        “你爱听谁的听谁的，与我无关，那是你的选择。”老年女大夫彻底摊牌了。

        我一把从女大夫的办公桌上拿起病历本、化验单和诊疗卡，一字一顿地说：“首先，你是我老婆的首诊大夫，我认为，你说此事与你无关与医疗准则相违背；其次，你只字不提你没有一次性告知各种检查的失误，你在避重就轻，转移话题；第三，作为同一所医院的同事，你和手术室的大夫互相推缷责任，互相攻击，把病人当球踢，而不是互相维护，互相帮办，为病人着想。如果不是你们之间有私人恩怨，拿病人当作给对方裁脏的武器，那么你们就是丧失了做人的底线和做医生的职业道德！”

        “互相裁脏？”老年女大夫没有计较我的责难，而是一脸诧异地问我，“她们说我什么了？”

        “她们说，你有两个失误：一是漏掉了应该检查的项目，二是没有一次性告知病人全部的检查项目，是你故意耍病人跑腿，你应该负全部责任！”

        “这个刘主任，她怎么能这样说话！”老年女大夫终于火了，把手中的笔摔在桌子上。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学着她的口气说道。

        “不行，我找她去！”老年女大夫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冲，对面坐着的一个年轻女大夫，看样子像个实习医生的，赶忙站起来拉住了她，转身央求我：“大爷大爷，你就少说一句吧。”

        “呸！谁是你大爷？”我对着那个小姑娘怒目圆睁，“我有那么老吗？”

        这家医院，简直是烂透了！

        我走到一楼大厅，来到大厅中央的服务台，问值班小姑娘：“病人和医生之间出现了医疗纠纷，应该去哪里投诉？”

        小姑娘指了指大厅西侧，那里有两间一看就是临时隔出来的房间，上面用红字写着“医疗管理办公室”，说，就是那里。

        我来到“医疗管理办公室”门前，停顿了一下，推门进去。办公室很小，两张办公桌挤占了大部分的空间，一张办公桌前空着，靠门的那张办公桌后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大夫，这位女大夫倒是和颜悦色，问我有什么事。我用了五分钟的时间，简明扼要地把一天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女大夫一开始还拿笔一边听我叙述一边记录，听着听着不记了，睁大了眼睛。等我讲完，女大夫满脸惊讶的问：“真是这样吗？”

        “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如有编造，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我斩钉截铁地说。

        “走，跟我来。”女大夫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我跟在女大夫后面，感觉满大厅的人都在看我。一种窘迫感涌上心头。妈的，以前只是在书上看过或是酒桌上听过医疗纠纷，今天，我也成了一场纠纷的主角！

        我尾随管理女大夫来到手术室门口，她将刘主任从手术室叫了出来，当着我的面把我的投诉心平气和地说了一遍，问，“刘姐，你看这事怎么办？”

        刘主任见我真的叫来的投诉办公室的人，就低声下气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来是安排病人今天下午手术的，可是门诊上的张大夫给少开了一项白带检查，是我给病人补办了检查表。本来二十分钟就可以出检查结果，结果病人家属说得等三个小时。这责任不在我啊……”

        “三个小时？”管理女大夫也懵了，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打起了电话：“小赵啊，你们半个小时前是不是接了一个叫XXX的病人的白带检查？病人家属说三个小时才出结果，怎么回事了？”

        我不知道对方给管理女大夫说了什么。管理女大夫挂了电话，一脸不解地对我说：“化验室说是二十分钟啊？”

        “不可能！”我口气坚决地说，“你等着，我过去拍个照片回来给你看。”

        当我来到检查室的窗口，惊讶地发现那个告知三个小时出结果的红字牌不见了。我又俯下身子凑到窗口问那个女孩：“大夫，我想问一下，白带检查到底多长时间出结果？”

        这次这个女孩抬起头来了：“对不起，刚才是我给你回答错了，是半小时出结果。”

        我用手指了指窗口里面：“刚才你让我看的那个三个小时的告知牌呢？”

        “哪有什么告知牌啊，从来就没有过。”

        我盯着小姑娘的脸看了半分钟，这么年轻的女大夫，怎么说谎就这么顺溜，一点不脸红呢？

        这家医院，处处是陷阱，日鬼捣棒锤的，平时怎么治的病，怎么救的人？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手术室门口，对管理女大夫说：“算了，我认输。牌子不见了，人家改口说就是半小时出结果。”

        管理女大夫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前面的事是我们不对，你也别计较了，你看马上给你家属安排手术行吗？”

        “对，可以马上给你们安排手术。”旁边的刘主任也一脸和气地附和道。

      其实我在闹腾的这段时间里，小珺一直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这个时候她突然走上前来，态度坚决地说：“算了，我们不做了。都闹成这样了，你放心把我推进她们的手术室啊？”

        管理女大夫听了小珺的话，马上接茬说：“要是你们不打算做了，我们全额退款。”

        开车回去的路上，小珺一脸地轻松。我侧目看了她一眼：“这下你满意了？”

        “这可不关我的事。”小珺说，“这是天意。这是老天要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天意吗？”我愤愤地说道，“有人喝了一瓶敌敌畏要自杀，没有死成，送到医院里抢救的时候查出来农药是假的，那我们得表扬造假农药的人，是他们造假才救人一命，他们造假有功？造假有理了？”

        “那是他命好，命不该死，才碰到假农药，跟造假没关系。”小珺说。

        我又侧脸看了她两眼，心想，这个女人平时说话多不在杠眼上，今天这句话倒是说得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