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多数山东男人一样,我喜欢自己的儿子。儿子是上帝赐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我爱他甚于爱自己。儿子的出生,不仅仅是因为他能给我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更重要的,是从此在世上,我不再孤独,有了一个最像我,最和我心气相通,让我不计一切心甘情愿付出爱,也能得到无限欢乐的人儿。那种血脉间天然的相通,经常让我感到震惊和神奇。儿子十个月大的时候,我的大爷爷去世了,合族老小上百人在老家为大爷爷送葬,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在葬礼上哭闹起来,奶奶哄不好,爷爷哄不好,其他所有看见他哭闹的亲戚都哄不好。有人叫来了他妈妈,妈妈也哄不好。儿子哭声凄厉,声嘶力竭,小脸因为哽咽而憋得通红胀紫,众人的好生哄劝,临时搜集来的玩具的引诱,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在他跟前做鬼脸逗乐,甚至他妈妈将奶头塞到他嘴里,都丝毫不起作用。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际,他妈妈猛然想来最后一招:去个人把他爸爸叫来吧。有个半大小子把我从迎来送往的队伍里找回来,他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哭成一团的小泪人儿一把塞进我怀里,儿子立即噤声不哭了,趴在我的肩头委屈地抽嗒了两声,两分钟之内,欢笑如初。众人惊叹:人家说孩子哭了抱给他娘,看来这规矩得改了,孩子哭了从此得抱给他爹!
其实这种现象在我家早就人人熟稔。儿子出生十几天后我离家回到北京,此后不论间隔多久我再回到家里,儿子总是在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便伸出两只细嫩的小手投入我的怀抱。幼儿应该没有记忆,他模糊的意识中还没有形成我是他爹的概念。他对我的欢迎和认可,不是记忆,而应该是信任和本能。他本能地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可信赖的人,而他的这种信赖,也给了我莫大的幸福、感动和存在感。
儿子的出生也带给我事业上的好运。我就是从儿子出生的那一年开始,事业慢慢转机,几年之内做得风声水起。我在北京买了车,买了房,在老家县城,也悄悄购置了一套当时位置最好、价格最贵的单元房,只是这件事,我当时没有告诉小珺。
从男人的长相上讲,我算是中下等之资,可是儿子却长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正。儿子两岁那年,小岭到我家去,第一次看见我儿子的时候他惊叹道:“这孩子长得太漂亮了,我领到中央电视台拍广告去吧?”我笑笑,未置可否。儿子五岁的时候,我领着儿子去跟一个北京做导演的朋友吃饭,导演朋友认真地对我说,你儿子长得又漂亮又聪明,能不能借给我用一段时间拍部电影?我一准能把这小子培养成一个小童星。我谢了他的赏识和好意,说笑着拒绝了。我想让儿子走个平安稳妥之路,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沉沦到名利场中。有同学见了我儿子后跟我开玩笑:这个儿子长这么俊,根本不像你嘛。瞧你那熊样,再看看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亲爹?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人家一句开玩笑的话,还真的勾起了我隐隐的疑虑和焦灼。心里的伤疤被生生地撕开一道口子,在不便与外人道的苦闷中灼灼地疼。
儿子出生前两年,我一直与小珺分居。实话实说,我当初从一中辞职,一个人远走北京,真正的原因不是怀揣远大理想与抱负,什么世界很精彩,我想去看看,而是为了躲避我和小珺之间天长日久的冷战。我和小珺的隔阂日渐深远,后来便逐渐谈到了离婚。每次谈及离婚的话题,小珺不哭也不闹,而是长时间沉默着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吃,不喝,不睡觉,不说话,有时会坐一天一夜,呆若木鸡,哄劝认错皆不管用。这种情况发生得次数多了,她在这种自我摧殘与折磨中形销骨立,168cm的身高体重降到不到80斤,这种情况对我形成巨大压力。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有时也后悔慨叹怎么娶了这么一个一根筋执拗得像块石头的女人。后来有高人给我指点,说两口子吵架也好,冷战也好,其实都是做给对方看的。你惹不起躲得起,远走高飞吧。你走了,没有了观众,没有了对手,她再不吃饭不睡觉,做给谁看?所有的表演没有意义了,她自然就收斂了。我听从了这条建议,2000年的暑假,我毅然辞去教师职务,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应聘到一家出版社做策划编辑。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希冀用这种冷处理的办法暂时阻断彼此的敌意和纠缠。
我自己本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到北京安置好工作后一个月,便打电话给小珺,通告了我的去处和工作,并希望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内,彼此冷静思考我们的未来和关系,好合好散,不要再相互折磨。小珺依然沉默着,既不说合好的软话,更不表达离婚的念头。我对她的沉默恨得牙根痒痒。夫妻之间矛盾的化解,感情的融洽,皆来自于有效的沟通,这样一个闷葫芦,让我有劲使不出,有话说不出,弄个啥子嘛!
一年以后,我到老家的市里出差组织一批稿件。因为事务繁杂,头绪众多,耽搁了大约一周的时间。一天下午,小珺突然出现在我居住的宾馆。这一次她没有再沉默寡言,而是半责备半亲热地告诉我自从我离家之后,家里有一系列的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一下。我收拾行装跟着她坐火车回到老家县城,刚出火车站,迎面碰上我的高中同学华子。华子一把拉住我,生拉硬拽地把我弄到火车站广场东边一家叫“太阳火”的烧烤店去喝酒。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烧烤,而烧烤这种食品和吃法也刚刚在县城里兴起,感觉真是人间美味。上学的时候,华子是我们班最有个性的同学,人有才气,但生性傲慢孤癖,与班主任不和,人多视为异类,唯独跟我交好。那天我们边吃边聊,回忆过去,酒逢知已,最后喝了个酩酊大醉。小珺雇了一辆三轮车半哄半劝地把我弄回家,此后的一切便失去了记忆,完全没有丝毫的印象。按术语这叫喝“断片”了。
我觉得人的一生,再怎么刻意努力,都逃不脱命运的安排。命运的大手,会将你所有的左右摇摆,患得患失,不甘心,不情愿,都捋直了,理顺了,然后将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变成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必然结果放到你面前,让你屈从,让你无奈,让你低头认输,把那付担子挑起来。
三个月以后,我哥嫂一家从英国回家探亲,家人亲戚团聚,气氛热烈,其乐融融。小珺也回老家了,她和我嫂子有说有笑,亲热无比,对我却不冷不热。第二天,在妈妈的吩咐下,我带我哥去县城理发。作为一个学者,我哥有点不修边幅,头发蓬乱如筐。我带他到一家叫“花都”的理发店,找我的朋友老李给他收拾头发。理完发,我们俩陪嫂子去逛商场。我们都不愿意逛商场,感觉兴趣索然,便吩咐嫂子自己去逛,我们俩站在商场门口聊天。哥突然问我说:“小珺怀孕了?”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有听明白,呆住了。
“你嫂子说,小珺怀孕了?”哥又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啊!”我脱口而出,又惊讶万分,“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哥也很惊讶,接着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突然沉默了。我和小珺关系恶劣,要闹离婚的事,其实我哥是不知道的。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尽管对方是我的亲哥哥,我也不想把这样的破事讲给他听。对关系最近的亲人,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我本能把我自己生活的不顺心闷在心里,忌讳讲给他们。事情不到关键时刻,徒增他们的担忧有什么用呢?后来我想,这既是我的虚荣心在作怪,也是我的善良本性使然,让亲人们为我操心担忧,我于心不忍。
我应付我哥说,那我回家问问小珺吧。然后我就说了一些别的事情把这个话题叉开了。
晚上吃完饭,我把小珺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问她:“咱哥告诉我说你怀孕了?”
她脸上毫无表情,既不喜也不忧,只是不咸不淡地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是啊。”
“我怎么不知道?”我满脸狐疑地问她道。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她轻声辩解说。
“切!没来得及?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人呢?”我提高了声音,语气中带着愤怒,“我们多久没在一起了,你怎么可能怀孕?”
“什么没在一起,那次你跟我回家,不是在家住过一夜吗?”她的声音也提高了。
“那天我喝醉了,我们有没有在一起,我完全不记得了!”我的心情突然变得非常沮丧,“再说,就算那一夜我们在一起了,哪有那么巧的事?”
她噗嗤一声笑了,说:“天下的事就这么巧。这说明你能,你枪法准呗。”
“扯什么淡!”我怒喝了一声,甩手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