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粥于是
又到年末,内心有点骚动。这是一篇小说,故事发生在我的学校,故事的主角是我和一只蜥蜴。讲的是一只蜥蜴偷了学院所有学生的毕业论文,导致大家无法毕业的事。所有的环境都是真的,生活大概是真的,心情大概也是真的。蜥蜴也是真的。在中山大学南校园松园湖岸,确实有一只大大的蜥蜴。不过情节是虚构的。为了苦中作乐。为了自我解嘲。为了压力释放。那些梦想着的、在路上的,请不要放弃!
1
是夜无月,风莫名其妙地吹着一池荷叶,虫儿张嘴准备鸣叫,一对情侣就快把嘴凑到一起。
我出了工作室,拐进小路,往湖边走去,心情烦闷。流浪猫窜进草丛里,回过头来冲我喵喵叫。以前我还会喵喵回应他们,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心脏上好似压着人类的整个大气层。过了管理学院后门,我拐到湖边,湖边椅子上两个影子果断地离开了对方,就像两块互斥的磁铁。我们僵持了一阵,他们尴尬地走了。女的摸了摸书包,说,哎,我的番石榴呢,我买了两个呢,本想一起吃的。男的说,走吧走吧,回头我给你买一堆。女的撇嘴瞪了我一眼。我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传来一阵温柔,谁的头靠了上来。我飞快在脑海里回忆过去二十年里认识的所有女生,拿不准是谁。我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这个时候是不是该主动表示点什么?不好说,没经验。凉风吹了过来,荷叶荷花微微摆动,我感觉到刘海在撩动,额头上一阵厮痒。我鼓起勇气偏过头去,却是风——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只蜥蜴。他蹭了蹭我的肩膀,冲我眨了一下眼睛。我浑身十分不自在地使劲颤抖了一下。
我说,没想到你还挺幽默。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每天晚上十一点,树下准时出现几对男女,你侬我侬,久了,耳濡目染,看都看会了。
我一时失语,盯着湖水等心态恢复平静。
他说,你不会想跳湖自尽吧?
我不想理他。
不知他什么时候掏出一个番石榴,大口吃了起来,发出汁液粘稠的响脆。眼前突然悬空出现一坨粉红。蜥蜴风盯着我,张大嘴巴,中间伸出长长一条粉红色的线,缠住一颗番石榴在我面前一上一下摇摆。他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我接住,我伸出手去,粉红色的舌头像蛇一样离去,番石榴正好掉到我的手心。
“喏,给你的,看你坐半天了”。蜥蜴风看着我,大大地微笑了一下,“吃吧!”
我的确头一次见这东西,不免有些心动。“咋,嫌脏?”他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送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心想能不能给读书人留点体面。我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像嚼浸过水的木沫渣子。
我说,蜥蜴风,你有理想吗?
他呸一声吐了一口籽,说,什么是理想?
我说,就是你长大了,最想做什么?
他说,娶个老婆,下个崽崽,死翘翘。我一口笑掉了嘴里的番石榴。
你不懂,在人类世界里,有一对纠缠不清的东西,一个叫理想,一个叫现实,很多人一辈子都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挣扎,到头来,什么也没做好。
他说,我是不懂,对我来说,活得开心自在就行了,哪有时间想那么多。
难道你就没有烦恼吗?
有啊,遇到天灾人祸,天不下雨,人操起药水灭了蚊虫,我就吃不饱饭了,去年,谈了两年的女朋友把我甩了。
原来你也有现实的烦扰。
谁没有呢,活着总会遭遇一些问题的。你咋,女朋友跟人跑了?还是番石榴被谁偷了?
我写不出论文来。
论文是什么,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写不出来就拿不到学位证,就找不到好工作,就买不起房,找不到女朋友,下不了崽,死翘翘也不闭眼的。
有这么严重?
那当然。
买房、找女朋友跟毕业论文啥关系?我们都不兴这套的。
我说,那是你们的丈母娘们开明。
他说,这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没有会死?
我说,没有会死。你知道吗,前不久,又有人跳楼了。
他说,我说你们就是傻,这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走不就行了。都说人精明,我看你们人太无聊了,要是我没蚊子吃了,就会换一个地方,这山没有那山有,总不会饿死我。
我突然想到书包里有一瓶蚊子干,工作室历来蚊满为患,前些天同门握着电动蚊拍一顿噼噼啪啪,我想蜥蜴可喜欢这东西了,从柜子里翻出个玻璃瓶,收集了一瓶。我翻出瓶子。
喏,给。
什么?
蚊子干。
就是类似枸杞干那种玩意儿?
差不多吧。
怎么吃?
直接吃,泡水也行。
他举起来,借微光瞅了瞅,说,你们人啊,生活就是太安逸了,饿了吃现成的,我每顿饭都得趴着一动不动半天。这东西值钱吗?
我说,啊?
2
第二天傍晚吃饭时,我终于想通了毕业论文最核心部分的一个难题,我丢下吃了一半的饭,往工作室赶。经过荷花池时,迎面碰到蜥蜴。我问他上哪儿去。他说,广州太热了,他准备去非洲避暑。我说,那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他说,要不一路吧?我尴尬地笑了笑,说,不行,我还要写论文呢。
擦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背了一个大包袱。
我问,背的什么?
他笑了笑说,没什么,一堆废纸。
我说,何不寄个顺丰,走空运,快,舟车劳顿,带身边碍手碍脚的。若是手头紧张,我这里还有些钱……
他急忙说,虽是废纸一堆,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比命还重要呢,哈哈,还是带着吧,丢了要命。
我正疑惑,他却已经走远。我也转身走了,没一会儿,身后传来“喂”一声,我转过身去,只见他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我呼喊,保重啊!然后立马转身,嗐,矫情,这么大了每到离别还是会哭。
刚走到地下室,门口挤满了人,表情都很痛苦。有人说论文不见了。我说,谁的?答,全学院的!我说,纸本的吗?答,电脑也被清空了!我冲进工作室,慌手慌脚打开电脑,D盘已清空。我又打开抽屉,搜出一堆废纸。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大吼道,门不是锁了吗!同门说,可是窗没锁!我走出工作室,学生挤满了走廊,三分之一在痛哭流涕,三分之一面如死灰,还有三分之一若无其事,嘴角一抽一抽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笑。
我说,下午地下室人死光啦,人呢?有人说,今天下午灭蚊子,喷了药一个小时不准进工作室。地上果然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尸体,我蹲下去想给蜥蜴装一瓶,忽然想起毒死的不能吃,也就作罢。
蜥蜴?
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蜥蜴那抹狡黠的笑。
3
那是一场充满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追逐,在我平凡而急促的三年学术生涯里,显得那么非凡、卓越、永恒,以至于几年后当我在另外一个领域干着差不多单调平庸的工作时,回忆万端,无论从哪一个细节开始,它都摆在那么显赫的位置,就像一件主要由淡色补丁支撑的衣服上突然打上一个红艳艳的补丁,让人悲喜交集,难以忘却。这次追逐以失败告终,但我们问心无愧了,我们用一种无可救药的自我安慰的方式完成了一场仪式,一场集体自我救赎的仪式。
那天下午,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人穿越在一片绿色的校园里,从地环大楼到一教,从图书馆到外院,从中轴线那个巨大的室外立体化妆镜、大草坪、惺亭到中山像、怀士堂,从运动场、宿舍区,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我们在红墙绿瓦间,成荫树木中追逐着那只偷论文的蜥蜴。蜥蜴跑在我们前面大概五六米的地方,这时还是“!”的对比,蜥蜴是那个点。那时正是黄昏,天气转凉,紫色的阳光斜斜地打在楼宇和树林上,把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同时增添上一抹浪漫的色彩,那些裙袂飘飘的女生,穿着短裤的男生不断加入我们,这时就变成了贪吃蛇的对比,队伍像水流般灵活地四处打转,从远处看,很让人疑惑这群人是否受了什么刺激,一个个兴奋不已,追逐着,一个空白?
我是跑在最前面那个。当我们第二次经过怀士堂时,我转过头一看,已经看不到队伍的末尾了,还有人不断加入进来,他们背着羽毛球拍,抱着篮球,提起裙子,脱掉高跟鞋,还有的正在吃外卖,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仇恨,每个人都义愤填膺。
这时旁边站着的一哥们也加入了进来,他追上我,大声冲我喊叫,由于我们声势浩大,他喊了好几声,我才隐隐约约听清。
他说,你们在追什么?
我说,追风。
他说,什么?
我说,一只蜥蜴,一只叫风的蜥蜴。
他扭头,抬了抬眼镜,眼睛很快地闭合几次,啊,就前面那坨绿色的肉啊?
我说,是。
他说,为什么追他?
我这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偷了我的毕业论文。
我问他,你的也被偷了?
他说,没有。
我说,那你为什么要追?
他说,因为有人在跑。
我很想快点摆脱他,可是他长得很高大,到现在还没喘大气的迹象。
我说,有人跑你就追吗?
他说,是啊。
他说话很节约,这让我很想伸腿绊倒他。
我深呼吸了一口,说,为什么?
他说,从小就这样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跑就要有人追,不是从来如此吗?
我回头看了看队伍,还在不断变长。
这时我才看清他穿着一件红色T恤,胸口上印着当时十分流行的“不不体”:不毕业不交女朋友。
我问,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毕不成。
(几年后我们在广州重逢,当时他已小有成就,那时我才知道,他本该叫毕大成,小时候登记名字时,派出所民警把“大”写得很像“不”,后误以“毕不成”入了网。我调侃他,不成挺好,有道是物极必反。他说,你也不错,当初你压根没想追论文对吧,全是装的,你想的是学校会以天灾人祸为由,不要毕业论文也让你毕业。我用大笑显示自己卑微的洒脱,对他说,你真是魔鬼。转过身,泪流满面。)
4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午睡后,乘着火辣的阳光,我往工作室走去。湖边长着一排像稻草垛的棕榈树,一年前我就是在这里遇见那只叫风的蜥蜴的。如今物是人非,令人唏嘘。我掉头往学院走去,看到了蜥蜴,他们是一对,右边那个头上戴着一朵粉红色鸡蛋花,看来是他女朋友。我气冲冲地追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尾巴,将他提了起来。
我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亏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偷我论文!那可是命啊,你要我死吗!还我!
那女生吓坏了,在一旁直发抖。
蜥蜴四脚乱蹬,想挣脱我的手心。我于是抓得更紧了。
他说,你谁呀,我不认识你。
一番交涉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哥们儿就是拐走蜥蜴风女朋友那家伙。
我问风哪儿去了。他们说,听说他最近成网红了,粉丝一下子涨了好几十万呢,每天做直播靠卖蚊子干和打赏,日入上千呢,五天前还是一穷光蛋,一夜爆红了,现在全国各地的蜥蜴们一个个都很眼红。
女生说,听说靠的是一堆废纸。当年他就是像一堆废纸一样甩掉我的。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一时语塞。趁我不注意,蜥蜴一下子跳了下来,他跑过去抱住女生,温柔地说:“可是对某些蜥蜴来说,她比命还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