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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清朝皇帝多情种,看上去颇有道理。相对于在大部分王朝里,女人只被作为宫廷里的点缀甚至玩物,清朝很多帝后(妃)间的真挚感情确实让人感动,比如敏惠恭和元妃博尔济吉特·海兰珠之于皇太极、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之于康熙皇帝、孝贤纯皇后富察氏之于乾隆皇帝、恪顺皇贵妃他他拉氏(珍妃)之于光绪皇帝等等。当然,清朝最富传奇色彩的皇家爱情还是发生在顺治皇帝与孝献皇后董鄂氏之间。早在清初有关董鄂氏的各种传说就盛行于世,甚至将董鄂氏的早逝与顺治皇帝末年的怠政厌世、皈依佛门乃至生死之谜联系在一起。而在金庸先生的大作《鹿鼎记》中,简直是将这对帝妃的所有八卦、绯闻一勺烩了,精心谱写了一个虽然不能说是惊天地泣鬼神,但起码也是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当然金大侠是在写小说,无须对历史真相负责,自然想怎么编故事都行。
其实所谓的清帝多情种,并非是清朝的皇帝们运气特别好、总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的真爱,也并非是这些来自白山黑水的满人皇帝特别多情(今天的东北男人特别宠老婆倒是真的)。如果深入的了解一下,就会发现真正的答案其实很无聊,也很无趣。
明清两朝是中国古代君主集权的巅峰,尤其以清朝为最。自秦始皇创建帝制以后,皇帝与士族以及后来的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到清朝几乎彻底转变为“圣躬独断”,臣子几与奴才无异。不过在手中的权力膨胀到近乎极限的同时,清朝皇帝的感情生活却受到了极大的困扰——同样是包办婚姻,前朝的皇帝如果对父母长辈包办的“黄脸婆”不满意,还有大把的女子可以随便挑选、享用。像是秦皇、汉武、晋武、唐玄这样的强势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已经不足以形容,姬妾数量都突破5位数了。
可能是满人的先祖女真人入主中原后迅速堕落的教训使然,清朝对于皇帝的个人生活要求非常严格,制定了各种堪称严苛的“祖制”。所以相较于之前的历朝历代,清朝皇帝的日常生活都是简朴、刻板和无趣的,包括给皇帝选老婆的过程,也是如此。
清朝选妃,即清宫戏里常见的“选秀女”的条件,首先是从血统纯洁的满族贵族、官员家的女子中挑选,其次是从蒙古贵族中选取,选择汉族(汉军旗)及其他族裔的概率相对要低得多。在保证血缘和社会地位的前提下,才考虑女子的相貌与素质——在讲究“女子无才就是德”的古代,即便是出身高贵或书香门第的汉族女子个人素质比较出色的尚且不多,更何况文明和教化程度要落后得多满蒙女子?所以清朝皇帝的后妃素质,应该远远比不上之前的汉人王朝。
也许是这个原因——这大概是个玩笑,清朝皇帝的嫔妃数量远远低于其他王朝。其中嫔妃最多的康熙皇帝只有79名,以风流好色之名流传后世的乾隆皇帝其实也只有42名嫔妃,到了清末皇帝的日子不好过,老婆就更少了,像光绪皇帝只有1后2妃。这个数量别说跟秦皇汉武们相比,即便按照周礼后宫妃嫔121人的编制标准,也是差得有点远。
所以清朝皇帝多情种,在我看来只能归结于包办婚姻——要么就是包办得实在太好,使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比如皇太极与海兰珠、乾隆皇帝与富察氏;要么就是包办得太糟糕,皇帝感情受挫后看谁都招人稀罕(这是我在胡扯),从此便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我们今天要说的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与董鄂氏,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董鄂氏为何得宠?因为一个高素质的满洲才女实在是太难得了。
董鄂氏是满洲正白旗人,生于清崇德四年,父亲鄂硕是一名满洲军官,袭爵三等轻车都尉。顺治二年以后,鄂硕随多铎南征,并一直驻扎在江南——这一经历对他的子女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鄂硕的儿子、董鄂氏的弟弟,同时也是熙朝名将的董鄂·费扬古,非但曾在平灭三藩之乱和剿灭噶尔丹之战中居功至伟,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文学水平也很高。尤其是在清初时绝大多数的满人斗大的字都认不全一箩筐的情况下,费扬古简直堪称“学霸”。
比如下面的这首《新秋》诗,与同期的汉族诗人相比也全然不落下风:
“西风瑟瑟又惊秋,绿暗园林雨乍收。
金井自寒连晚照,玉箫中断起离愁。
江清水落芙蓉岸,夜永香沈翡翠楼。
勋业未成空揽镜,生憎白发已盈头。”(《晚晴簃诗汇·卷三十二》民国·徐世昌)
而费扬古能够文武全才,除了个人天资以外,其童年时在江南长期居住,并因此受到汉族文化的影响和熏陶可能是另一个重要的因素。
顺治二年,董鄂氏刚满7岁,也就是说直到她12、3岁之前,一直生活在江南,这段经历显然对她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后来的史书中说她天资聪慧、悟性极高,好读史书、精书法,尤其是气质温婉娴静、善解人意——与那些天性未泯、带着浓厚的草原或是关外风情的满蒙女子相比,董鄂氏别有一番与众不同而且出类拔萃的风韵,即便是混迹于千百人中,亦能让人眼前一亮。
顺治十三年,董鄂氏18岁时被选入宫——这件事其实非常蹊跷。因为按清制凡八旗官员、兵丁、闲散人家有14-16岁女子的,都不准出嫁以备选秀女。董鄂氏显然是严重超龄了,这也是后来关于她的身世众说纷纭的缘由之一,这个我们后面再讲。
清朝的后宫制度直到康熙年间才逐渐完善,在顺治年间还是满汉习俗相杂的比较混乱的时期。不过即便如此,秀女入宫后仍需面临非常激烈的竞争,绝大多数终其一生也就是“通房大丫头”的命(清制皇贵妃至嫔为妾室,嫔以下仅为通房,没有朝服和朝冠)。即便是相貌、才干出众或是得宠,也要遵循刻板的晋升制度,一级级的熬上去。
唯独董鄂氏是个异数。
顺治皇帝有多爱她?有史书为证:
“孝献皇后,栋鄂氏,内大臣鄂硕女。年十八入侍,上眷之特厚,宠冠后宫。”(《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列传第一》)
这是个极高的待遇——能让惜字如金的史家“大方”的以寥寥数笔描写帝后感情的,在清朝只有四位:除了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皇太极的敏惠恭和元妃和乾隆皇帝的孝贤纯皇后以外,就只有董鄂氏。
就在她入宫的当年,与之一见钟情的顺治皇帝就迫不及待将董鄂氏连跳数级,直接册为贤妃。而且福临犹觉不足,仅过了一个月,便又将他的最心爱的女人晋为皇贵妃:
“谕礼部。朕前奉圣母皇太后谕:内大臣鄂硕之女董鄂氏,立为贤妃。本月二十八日又奉圣母皇太后谕。式稽古制,中宫之次,有皇贵妃首襄内治。因慎加简择,敏慧端良,未有出董鄂氏之上者,应立为皇贵妃。尔部即查照典礼,于十二月初六日吉期,行册封礼。”(《清世祖实录·卷一百三·顺治十三年九月甲戌》)
这样的晋升速度,在有清一朝都极其罕见,所以称董鄂氏为“火箭少女”也不为过。不仅如此,貌似被爱情的烈焰把脑子烧得傻掉了的福临,为了他的爱妃一脚把各种“祖制”和规矩踢到一边,接连做出两个在当时看来状若疯狂的举动,使得朝野都为之震动:
其一,顺治皇帝亲自颁布诏书,向全天下宣告册立董鄂氏为皇贵妃的决定。按照传统,只有皇后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为了册立个皇贵妃(说白了就是个妾室)就把场面搞得如此正式、隆重,反正我翻了大半天的书,也没找出第二例。
其二,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福临为董鄂氏举行了规模盛大的侧妃典礼,并为此颁诏大赦天下——这就更过分了!话说大赦天下这种事可不是能闹着玩、随便来的,通常只有在皇帝登基、立太子或是遭遇重大灾难以及更换年号、立皇后等情况下才能进行。而在清朝,最后两条理由也是不存在的,因此清朝是“一帝一号”,皇帝登基与更换年号是基本同步的,而册立皇后仅发恩诏。
为册立皇贵妃大赦天下,起码在清朝是绝无仅有的。
那一年顺治皇帝19岁,在今天看来不过是个爱冲动的小年轻。不过当时他已经登基为帝13年了,在此期间经历了多尔衮擅权跋扈、自称“皇父摄政王”之辱,也经受住了国内掀起反清高潮、半壁江山陷入战火的考验,还曾经大力整治过混乱的吏治和陷入绝境的国内经济。截止顺治十六年,他已经消除了多尔衮势力在朝野中的影响,基本统一了全国,同时在他的努力下国内的政治、经济形势都有了明显的好转。
福临即位后面临的复杂局面,与他那个被史家赞为“虽曰守成,实同开创焉”的大名鼎鼎的儿子玄烨相比也没好到哪儿去。而顺治皇帝的处置和应对,即便不如康熙皇帝那般出色,也是差之毫厘——如果天假其年,说不定清朝又会多出一位“大帝”:
“顺治之初,睿王摄政。入关定鼎,奄宅区夏。然兵事方殷,休养生息,未遑及之也。迨帝亲总万几,勤政爱民,孜孜求治。清赋役以革横征,定律令以涤冤滥。蠲租贷赋,史不绝书。践阼十有八年,登水火之民于衽席。虽景命不融,而丕基已巩。”(《清史稿·卷五·本纪第五》)
所以说顺治皇帝肯定不是个视国事如儿戏的昏庸之君,那么他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如此疯狂、而且会被时人视为不智的举动呢?
顺治皇帝的感情生活——一个强势母亲包办婚姻下的悲剧。
福临最终未能像他的儿子玄烨一样成为一代大帝,除了早逝这个无法克服的先天缺陷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是个性格内向忧郁、感情敏感细腻的皇帝,内心远不如自己的儿子强大。
康熙皇帝具有不可动摇的意志和决断力,在一定程度上源于父母早亡,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中不得不独立、早熟。而顺治皇帝虽然也是因为皇太极早逝而不得不6岁登基,但是他却有一位非常高寿而且对自己的儿子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也就是那位在某部电视剧中一口一个“我孝庄”的“大玉儿”、福临的亲生母亲孝庄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
通常要是哪个儿子摊上这样一位母亲,大部分要么顺势沦为“妈宝男”,要么则叛逆变成“逆子”,而福临就成了后者。
福临对母亲产生叛逆的情绪,可能源于多尔衮摄政时期布木布泰迫于形势对其的百般容忍退让,甚至还闹出过至今真伪难辨的“太后再嫁”事件——这种事情在权力斗争中司空见惯,可对于一个刚刚登上皇位的同时又步入青春期的少年皇帝来说,却是难以理解和容忍的。
多尔衮死后,福临得以亲政。相比于清末时慈禧那个老娘们权力大到可以操纵皇帝废立,清初由于满洲贵族势力的依然强大,尤其是“八王议政”的旧俗犹存,所以布木布泰虽然贵为太后却也无法在国事上过多干涉。于是她对儿子的控制欲,主要表现在福临的后妃选择上。
“博尔济吉特氏”听上去很拗口,其实在清朝之前这个姓氏还有一个如雷贯耳的译名——孛儿只斤氏,也就是尊贵的黄金家族才能拥有的姓氏。而清朝一向非常重视对于蒙古的控制与联系,与蒙古贵族的联姻就是一个重要的手段,所以博尔济吉特氏家的闺女根本没得跑,一向是清朝皇室的主要联姻对象。
早在万历四十二年,博尔济吉特·额尔德尼琪琪格就嫁给了皇太极,并成为清朝首位生前由皇帝亲自册立的皇后(孝端文皇后)、首位母后皇太后,同时也是首位博尔济吉特氏皇后。也不知道是因为博尔济吉特家的闺女就是招人稀罕还是皇后亲自牵线搭桥,后来皇太极又娶了孝端文皇后的两个侄女博尔济吉特氏·海兰珠和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前者就是让皇太极爱得死去活来的敏惠恭和元妃,后者则是那位更有名的“我孝庄”。
不管是出于政治和家族的共同需要,还是出于对儿子的控制欲,布木布泰都非常想将家里的闺女继续往皇宫里塞,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大清朝的下一位皇帝体内仍然流淌着博尔济吉特氏的血统。所以在福临刚刚即位不久,博尔济吉特·孟古青就被指定为他的皇后,并在8年后举行了婚礼——这桩婚事虽然是多尔衮指定的,但孟古青却是布木布泰如假包换的亲侄女,所以皇后的人选显然是这位太后一手包办的。
可能是出于对母亲和多尔衮共同的逆反心理,福临对这位皇后并没有多少好感。偏偏孟古青这位蒙古贵女不但性喜奢侈而且好妒不能容人,经常跟皇帝吵架,这还能有个好?要知道福临虽然性格内向自闭,却毫不软弱,尤其是帝王尊严不容冒犯:
“丁亥,上(福临)即皇帝位。是日,内外诸王、贝勒率文武群臣,集笃恭殿前。上甫六龄,将升辇,乳媪欲同坐。上曰:‘此非汝所宜乘。’不许。”(《清世祖实录·卷一·崇德八年癸未八月》)
福临幼时迫于多尔衮的跋扈被迫与母亲分宫而居,“每致累月方得一见”(《清世祖实录·卷一百四十三》),在这种情况下乳母几乎是与他最亲近的人。即便如此,刚满6岁的福临也不允许她有任何冒犯皇帝权威的举动,更何况一个本就让他讨厌的皇后?
所以多尔衮刚死,福临就不顾母亲和群臣的反对,废掉了孟古青的后位,将其降为静妃:
“朕纳后以来,缘志意不协,另居侧宫已经三载。从古废后遗议后世,朕所悉知。但势难容忽,故有此举……(大臣劝谏)若全无闻见,以必不可从之事揣摩进奏,朕必从冀免溺职之咎,非所以尽职也。”(《清世祖实录·卷七十八·顺治十年癸巳九月》)
一个博尔济吉特家的皇后倒下了,千万个……呃,应该是又有两个博尔济吉特家的闺女、还是布木布泰的侄孙女,在她的操纵下进了宫。其中博尔济吉特·阿拉坦琪琪格直接被册立为皇后(孝惠章皇后),她的那位名字史书不载的妹妹则被册为淑惠妃——估计布木布泰是担心他儿子的小暴脾气再度发作,所以提前准备了个“备胎”。
事实上,在福临19个有品级的后妃中,姓博尔济吉特的就有6个,其中4人可以确定是布木布泰家的亲戚。
可想而知本就性格叛逆的福临对此有多么的愤怒和苦闷。只是阿拉坦琪琪格显然吸取了她那位前任、同时也是她亲姑姑的孟古青的教训,尽管当上皇后没多久就屡遭皇帝的责斥,但是也能够委曲求全,加上有太后的呵护,这才没有被废掉。
不过自从董鄂氏进宫得宠以后,阿拉坦琪琪格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福临千方百计的想把她废掉,好将董鄂氏推上后位:
“贵妃董鄂氏方幸,后又不当上恉。十五年正月,皇太后不豫,上责后礼节疏阙,命停应进中宫笺表,下诸王、贝勒、大臣议行。三月,以皇太后旨,如旧制封进。”(《清史稿·卷二百十四·列传第一》)
由此可见现在的宫斗剧中,所谓的后妃勾心斗角、争相邀宠基本都是胡扯。在皇权至高无上的宫廷里,她们根本连宫斗、邀宠的资格都没有,唯一有能力影响到皇帝感情生活的,也就是太后而已。
也正是这种母子相斗的局面,造成了孟古青、阿拉坦琪琪格们的悲剧,连福临和董鄂氏也不能幸免。
命运多舛的董鄂氏,或许是这场宫廷悲剧中唯一的幸运儿。
博尔济吉特家的闺女一进宫就能当上皇后,那是因为有太后这座大靠山。而身份低微的董鄂氏入宫后即能晋为皇贵妃,则完全是因为顺治皇帝的宠爱——当然如果不那么厚道的以阴谋论来看,这其中也不乏福临对母亲肆意干涉自己感情生活的反抗情绪在作祟。
顺治十四年,董鄂氏诞下一子,兴奋异常的顺治皇帝不但祭告天地、举行庆典,还再度大赦天下,并发布诏书颁行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统立极,抚有四海,必永绵历祚,垂裕无疆。是以衍庆发祥,聿隆胤嗣。朕以凉德缵承大宝,十有四年。兹荷皇天眷佑,祖考贻庥,于十月初七日,第一子生,系皇贵妃出。上副圣母慈育之心,下慰臣民爱戴之悃,特颁肆赦,用广仁恩。”(《清初内国史院满文档案译编·下》)
话说在董鄂氏生下儿子之前,顺治皇帝已经有3个儿子了——虽然长子牛钮夭折,但二子福全(熙朝名将)、三子玄烨(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俱在。虽然此三子的生母身份都不高,仅为庶妃,但要深究的话跟身为皇贵妃的董鄂氏也没啥区别,都只能算是皇帝的“妾室”。毕竟福临的正牌大老婆、皇后阿拉坦琪琪格还在位呢,而且离生不出儿子的年龄还远得很,董鄂氏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成为皇帝的“第一子”?
可是皇帝说算,那就得算。哪怕是太后再不待见董鄂氏、对此再不满,也只能靠“病遁”避免她的侄孙女被废后的下场,对此更是毫无办法。
可是这个孩子几个月后就夭折了。哪怕福临再再次为自己的爱妃破例,追封其为和硕荣亲王,而且逾制提高了丧葬规格,并亲笔写下《皇清和硕荣亲王圹志》,但是也不能稍减董鄂氏的悲痛之情。
董鄂氏不但性情婉约如江南女子,身子骨也是一样的柔弱不堪。因此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下,她从此缠绵病榻,并在3年后香消玉损,病逝于承乾宫,年仅22岁。
早在顺治十四年,福临就接触佛教并成为信徒。两年后湖州报恩寺高僧玉林琇入京,福临以师礼待之,自称弟子,并取法号行痴。后玉林琇返乡,福临诏其弟子行森驻京以备垂询。
董鄂氏病逝后,接连亡妻丧子的顺治皇帝精神濒临崩溃,萌生了放弃帝位出家为僧的念头——这也是后来关于顺治皇帝假死遁世的各种传说的源头。实际上当时行森已经为福临剃度,不过人老成精的玉林琇深知此举必将激怒朝廷,从而给佛门带来巨大的灾难,所以及时赶来制止。不仅如此,气得发疯的玉林琇还架起柴堆,要把那个不长脑子的行森烧死。
对人间已无留恋、就连想出家都不能如愿的顺治皇帝,很快就在一年后死去。在生前唯一让他记挂的,就是给他的爱妃办好身后事。
于是在生前就享受过皇帝无数次超规格待遇的董鄂氏,死后的丧仪再再再次逾制,而且可以用“史无前例”四个字来形容。
在她病逝后3日,顺治皇帝诏谕礼部,追封董鄂氏为皇后:
“皇贵妃董鄂氏,于八月十九日薨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皇贵妃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倐尔薨逝,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清世祖实录·卷一百三十九·顺治十七年庚子八月》)
之后的各种丧仪逾制过甚,到了正史“为尊者隐”而不载的程度,只好借助野史:
“端敬皇后丧,命诸大臣议谥。先拟四字不允,而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命胡、王二学士排纂后所著语录,其书秘,不得而传。举殡,命八旗官二、三品者轮次舁枢,与舁者皆言其重。票本用蓝墨,自八月至十二月尽,乃易朱。先是内大臣命妇哭临不哀者议处,皇太后力解乃已。”(《青琱集》民国·张宸)
(按清代谥法,皇后谥号中“天”代表先帝,“圣”代表嗣君,即表明该皇后跟老公、儿子两代皇帝的关系。比如布木布泰的老公、儿子和孙子都当上了皇帝,所以她的谥号中就理直气壮的有了“翊天启圣”四字。而董鄂氏唯一的儿子没有成活,所以谥号的最后四字只能是“温惠端敬”,比“某天某圣”低了一等,福临因此感到内疚。)
顺治十七年八月二十七,董鄂氏的梓宫奉移景山观德殿暂安,抬梓宫的都是满洲八旗二、三品大臣——这不仅在有清一朝的皇贵妃丧事中绝无仅有,就连皇帝和皇后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不仅如此,顺治皇帝还为她举办了规模盛大的水陆道场,108名僧人诵经。在“三七”日后,董鄂氏的遗体连同梓宫按照佛教传统(也有说法是女真旧俗),由行森秉炬火化(顺治皇帝驾崩后遗体也是火葬)。
为了纪念自己的爱妃,同时彰显董鄂氏的贤德、美言和嘉行,顺治皇帝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氏传,又令内阁学士胡兆龙、王熙编写董鄂氏语录。这还不够,他还亲自动笔,饱含深情地撰写了《孝献皇后行状》,洋洋达四千余言(因为篇幅太长无法引用,甚是遗憾)。
董鄂妃病逝不足5个月,顺治皇帝便与世长辞,时年24岁。
在以太后布木布泰和顺治皇帝为主角、董鄂氏和一众博尔济吉特家闺女为配角的这场宫廷斗法,最终彻底沦为了一场悲剧。相对而言,红颜薄命而且命运多舛的董鄂氏,倒可以堪称是这场悲剧中唯一的幸运儿。
为什么这么说?
“我孝庄”布木布泰的感情生活并不美满。皇太极在位时,布木布泰在宫中的地位肯定比不上她的姑姑、正牌皇后额尔德尼琪琪格,论受宠程度别说亲姐姐海兰珠能把她甩出二里地,连蒙古林丹汗家的小寡妇博尔济吉特·娜木钟(懿靖大贵妃)她都赶不上。等老公死后,那个挨千刀的多尔衮又对她纠缠不清,搞得布木布泰的名声到了今天还不怎么清白。
幸亏她生了个好儿子,生活才有了希望。可是这种过高的期望带来的强烈控制欲,不仅毁掉了这对母子的关系,甚至可以说福临的早逝、使得她白发人送黑发人,都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最终母子关系彻底破裂,以至于顺治皇帝死后的遗诏在实际上沦为了罪己诏,共罗列他的十四条罪过,几乎完全否定了福临作为一个还算很有作为的皇帝的所有政绩。话说遗诏这种玩意,尤其是清朝的遗诏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懂,极少是皇帝亲拟的——即便亲拟过,但皇帝咽气就意味着权力过期作废,怎么颁行天下还不是活着的人说了算?而且当前的普遍观点认为顺治皇帝的遗诏实际上是出自布木布泰的授意,显然是这位太后对自己那个“逆子”的满腹怨气的一次总爆发。
得不到老公的宠爱,儿子又不跟自己一条心,还早早的亡夫丧子,新皇帝身上也没有流淌着博尔济吉特氏的血统——就作为一个女人而言,布木布泰的一生绝对算得上是一出悲剧。
顺治皇帝在国事上的作为我们尚且不论,起码在个人的感情生活上,他简直比自己的老娘还要悲催。
在福临年仅6岁时,老娘就强行塞给他一个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准确的说应该是女童),等他亲政以后不好容易将这个惯爱胡搅蛮缠的女人打发掉,老娘又塞给他俩……可以说福临的一生,都是在跟姓博尔济吉特的女人(老娘和老婆)作斗争。
如果他是个像秦皇汉武那样纯粹将女人当做繁衍后代和享受生活的工具也就罢了,偏偏顺治皇帝是个内心细腻敏感、非常注重感情生活的男人,所以可以想象他的心情会有多么的苦闷和绝望。
后来他的崇佛、厌世以及早逝,其实都与长期被这种心境困扰有着很大的关系。
而董鄂氏的出现,让他的感情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所以他才会爱得那么疯狂、那么的不顾一切。可恰恰又是走入他的世界短短数载又骤然离去的董鄂氏,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导致他最终的崩溃。
毕竟一个人的心中若是始终没有希望,或许还能苟活。可是当一个绝望的男人一下子不但有了希望,还似乎一步跨进了天堂,然后再突然一步坠入地狱,这种打击怕是少有人能够承受的。
福临就被击垮了,击垮他的既是布木布泰,也是董鄂氏。
孟古青、阿拉坦琪琪格等这些布木布泰的侄女、侄孙女们毫无疑问更是失败者。皇帝对她们的厌弃,意味着她们终生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一个男人的爱情,而福临做得更绝的是,虽然后宫里充斥着一大堆博尔济吉特,可他一生诞下的8子6女,竟然没有一个跟布木布泰家的闺女有任何血缘关系……否则以这位太后的强势,后来哪轮得到玄烨、也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康熙大帝即位?
20岁即守寡的阿拉坦琪琪格最终活到了77岁,却只能将外甥女固伦端敏公主收为养女,以作慰藉。
红颜薄命的董鄂氏虽然早逝,但在生前收获了真正的爱情。更幸运的是,她走在了心爱的丈夫之前——毕竟在很多时候,活着的人比死去的更痛苦。
所以在这场悲剧中,她不但是唯一的幸运儿,更像是个唯一的胜利者。
最后扯个闲篇——简单说一下关于董鄂氏的身世问题。
顺治皇帝与董鄂氏这对苦命鸳鸯间的爱情之所以传奇,在于他们身上的各种争议。关于福临的争议主要集中在他的生死问题上,比如什么遁世出家之类荒诞不经的言论,不值一驳。而董鄂氏的身世问题显然要更复杂一些。
前文说过,董鄂氏18岁才被选入宫,这其实是非常蹊跷的一件事。因为按照清制,她这位严重超龄的“大龄剩女”,在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备选的机会:
“ 旧制,挑选秀女,皇后及内廷主位之亲姊妹皆免挑。凡八旗官员、兵丁、闲散之女子,皆备选……挑选八旗秀女,事隶户部。其年自十四至十六为合列。有应挑而以病未与者,下届仍补挑。年已在十七以上,谓之逾岁,则列于本届合例女子之后。”(《养吉斋丛录·卷二十五》清·吴振棫)
这种替皇帝“选美”的选妃制度在清初执行的非常严格,任何逃避备选的行为都被视为重罪,要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出身满洲正白旗的董鄂氏显然在14岁到16岁之间作为秀女被挑选过,除非她连续3年在备选时恰好生病——这个理由不但太扯而且太过于可疑,因此基本不可能成立。既然她到了18岁才入宫,那么董鄂氏3次参加选秀女的结果必然就是连续落选。
当时的女子早嫁,14-16岁正是女子嫁人的“黄金年龄”,过期就成了“大龄剩女”。所以那些过了备选年龄还没被皇家挑中的八旗女子,通常都会赶紧嫁人,因此所谓的“年已在十七以上,谓之逾岁,则列于本届合例女子之后”基本就是一句废话——17岁以上都是皇家屡次看不上的不说,而且还没嫁出去的,要么是太丑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家世有问题,怎么可能再被选上?
于是18岁的董鄂氏是怎么进的宫就成了一个谜,尤其是在《清史稿》和《清世祖实录》对此只字不提的情况下,就愈发的众说纷纭起来。
一直以来比较流行的说法有3种。
其一,把董鄂氏与董小宛扯到一块。
这种说法的来源一则是董鄂氏童年时期在江南生活的经历,二则是两人姓氏中共有的一个“董”字。
这种说法其实最为荒诞不经。董鄂氏与董小宛一个满人一个汉人,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而且“董鄂”是满语译音,也有译为“栋鄂”、“东古”、“冬古”的,跟汉姓之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再者董小宛作为“秦淮八艳”之一,不但是个正儿八经的汉女、根本没有备选入宫的资格不说,就算清初宫廷制度再混乱,也不会容忍一位“名妓”入宫伴君,哪怕皇帝再如何陷入爱情的泥沼不可自拔也没门。
其二,把董鄂氏与襄亲王的福晋扯到一块。
襄亲王博穆博果尔是皇太极的第11个儿子、顺治皇帝的异母弟弟(这位襄亲王的生母就是那位著名的寡妇娜木钟),传说博穆博果尔的嫡福晋被他的皇帝哥哥看中,然后抢到了宫中,是为董鄂氏。而可怜的博穆博果尔在顺治十三年、也就是史载董鄂氏入宫的那年恰好死掉了,于是又被传为死于跟顺治皇帝抢老婆。
这事怎么看着眼熟?貌似跟某朝的一位风流皇帝与另一位贵妃间的故事如出一辙,只不过老公公抢儿媳妇的桥段变成了大伯子抢弟媳妇而已,编故事的家伙真是严重缺乏想象力。
而且据《爱新觉罗宗谱》所载,“(博穆博果尔)嫡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和硕达尔汗巴图鲁亲王满朱锡礼之女”,而满朱锡礼是布木布泰的亲兄弟。也就是说博穆博果尔的嫡福晋其实是布木布泰的侄女——就算福临真的抢过弟媳妇,那么抢的也不是董鄂氏,而是他宫中的那一大堆博尔济吉特中的某一位。
顺治皇帝的脑子得进多少水才会去抢一个博尔济吉特?难道是他觉得宫里的表妹或表外甥女还不够多、还不够烦?
其三,汤若望的说法,也是我觉得最靠谱的一种。
《清史稿》中特意指出董鄂氏“年十八入侍”更像是一种春秋笔法,可能是暗指她入宫存在不寻常之处。不过正史向来遵循“三讳”原则,从来与狗血八卦无缘,所以要想寻觅真相,就得挖掘不怎么靠谱的野史。
明末清初的著名传教士、在顺治年间经常出入宫廷的汤若望曾在《生活回忆录》一文中曾提及此事,并被德国人魏特载入《汤若望传》中:
“顺治皇帝对于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爱恋。当这一位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他竟被对于他这申斥有所闻知的天子亲手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怨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这位贵妃于1660年产一子,是皇帝要规定他为将来的皇太子的。但是数星期后,这位皇子竟而去世,而其母于其后不久亦薨逝。”
如果汤若望所述为真,那么与之对应的那位“贵妃”(此处有误,顺治朝后宫没有贵妃这一等级),只能是董鄂氏。
而且汤若望的说法,与前文中分析过的部分事实是相符的。
董鄂氏是满洲正白旗人,家族三世武职,其父鄂硕袭爵三等轻车都尉,在清初九级功臣爵位中居六级下(其上分别是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分三等;其下是骑都尉、云骑尉和恩骑尉)。也就是说,董鄂氏出身满洲中级军官家庭,身世并不显赫。
所以在极其注重血缘和社会地位的选秀女过程中,家世并不突出的董鄂氏落选也就不显得奇怪了,毕竟又不是顺治皇帝亲自去选,而且他眼中的绝世佳人可能也并不符合户部官员的审美观。
家族三世武职而且过了备选年龄的董鄂氏,被父祖包办婚姻嫁给一个“满籍军人”也算是个门当户对的正常选择,汤若望的说法完全讲得通。而不管顺治皇帝是怎么遇见的董鄂氏,但二者一见钟情却是有事实为证的,然后皇帝陛下逼死了那位“满籍军人”,再顺理成章的娶走人家的寡妇,在那个年代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毕竟顺治皇帝的老爸皇太极,就是一位狂热的“寡妇爱好者”——他最宠爱的敏惠恭和元妃海兰珠相传入宫前就是个寡妇,而与皇太极同样非常恩爱的懿靖大贵妃娜木钟和康惠淑妃巴特玛璪可以确定无疑曾是两个寡妇。
所以福临接过老爸的衣钵,跟又一位寡妇爱得惊天动地,也算是顺理成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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