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靠山。山前头有一条长长的河,河上头有一座窄窄的桥。
桥是石头搭成的。究竟什么时候,什么人搭成的,没有地方可知道。桥上的石头常是沐着阳光的。只要不是冬天,桥这头看,是河水流淌,桥那头看,还是河水流淌。到了冬,桥上落上雪,河面成了冰,桥上同河面一样沉静。转年过了春,雪和冰都化去,河水又要流淌。
原来,村里人还常上山时,这桥热闹得紧,桥面不宽,勉强并排过得去两个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头叫这山养活着,也要常常过这座桥。只冬天时,留给桥上同河面一份安宁。
后来,村里正值壮年的男人开始走到城市里去,留下了老人,女人,和孩子。再后来,更讲求男女平等了,思想开放了许多,女人们晓得了自己的那份权利同责任,于是尚有劳动能力的,也走出村子去。村子里只留下了老人和孩子。老人和孩子不常常去山里,那桥上也就没什么人走了。河水仍是流淌,桥上却冷清了许多。
寂寞的河水上,架着寂寞的石桥。
天天一早,就有几个小孩子,不分男女,都是淘气不肯听话的,偷偷溜出来,跑到河边,跑到桥上,呼喊着,应和着,扬起水花,打湿桥面。约摸一两个钟头后,孩子也玩得累倦了,要回家去吃早饭,家里老人也带着恼怒,从家里赶来。
“说几遍?说几遍?你咋就不知道听说?河里头死过人,这是你能随便来的地处?”
吵完,粗鲁地拽过孩子往家里走,一面走一面数落。
孩子呢,吵一回就安分十几天,十几天后,还是那管教不住的野马,一早又从家里溜出来,奔到河边,扬起水花,打湿桥面。孩子向来是单纯的,他们不顾河边危不危险,也不知道究竟什么原因,什么样的人淹死在河里头,他们只晓得欢快,心里头就觉得满足。自然,这欢快后,又少不得一顿骂。快乐同难过是平衡的,每一回快乐总要有难过作代价,有时候先快乐后难过,有时候先难过后快乐,有时候心里没什么波澜,既不想欢笑,又没有眼泪。
老人们也不是迷信什么河里淹死的人要化作鬼魂,只是万不敢让孩子单独来到这里,出了什么意外,怎样对得起在几千里外拼死拼活的儿女呢?老人们晓得,这村里的孩子,都应当喜爱到河边去,喜爱到桥上去,他们玩着河里的水长大,他们走着桥上的石头长大。因此,有了闲暇,老人们带着孩子们,来这河边玩耍,也不怕累,抱起孩子,看着河,看着桥,嘴里头念着几句歌谣。
一会,孩子睡着了,老人也没有回家。站在桥上,看着水面出神。
要是村子口响了几声车喇叭,热闹了!孩子们是率先从家里冲出来的,老人腿脚慢,可也是紧随其后。孩子们跑着,喊叫着,“爸回来了!”“妈回来了!”……
到后来呢,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稀罕的汽车,径直开走,没有一个人下来。孩子们不晓得那车上有没有爸妈,抬头看着爷爷奶奶,或是姥姥姥爷,他们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里头有些闪烁。
盼着来信,又怕着来信。信封里头,无外是一沓红票子,或是一封家书,是家书的时候少一些,村子里出去的人,多没怎样上过学,识不得几个字,也自然不会写得出感人至深的家书。
除了这些,再就是十分不被盼望的死讯。哪一家的男人或是女人,工地上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大街上被来往车辆触碰了,总之,他或是她走了,不会回来了!老人也不大哭,只走到河边,走上桥去。泪珠子打湿桥面,落在河里,河水流淌着,带着悲伤,流向看不到的远处。老人们不在人前哭出来,也不在孩子面前哭出来,只得走上窄窄的桥,哭诉给长长的河。因此,哪一家谁去世了,别人都不甚明了。
黄昏时,灯火昏暗,孩子坐在老人怀里,老人嘴里念着歌谣,眼神直愣愣的——刚刚落了泪,从桥上下去,从河边回来。
“爸去哪里了?”
“好远的地方。”
“我想爸了。他啥时候回来?”
“年下就回来。来,我再唱个别的谣,你没听过的。”
歌谣就那些首,孩子早已经全都听过。只是这回歌谣里的悲伤,他却没听过。孩子仍是期盼年下,待着爸回来,自然,爸是不会回来了,回不得家了,连遗体,也留在了外头。这些,孩子不会晓得,便是知道了,他们也未必就会十分难过——他们习惯了没休止的思念,思念两三年也是思念,思念一辈子也是思念。爸妈于他们,是不熟悉的,倒不如那条河,那座桥于孩子们熟悉一些。
桥上有思念,河里有寄托。桥上和河里,都有眼泪。
若是收到了不怎样好的消息,第二天,老人便带着孩子,又要到山里去——他们得吃饭,他们得穿衣,他们得继续生活,他们来不及悲伤难过。
进山,就要过河。过河,就要上桥。
从此,孩子们要会自己干活了。打猎,砍树,或是下河捞鱼,都要会了。老人带着孩子,走上桥,大小人口中,都唱几句歌谣,仿佛昨天这里,不曾有过眼泪与悲伤。
冬天,年下。大雪落下来,除了思念,什么都覆盖了。
有人家盼着年下,年下,城里头的人,要赶回来,团圆,过年。有人盼到了,有人只收了一封信,大抵写了不回来过年之类的话,也都习惯了,老人看了,叹口气,领着孩子,回到了屋里。有些人家,就不会出来等人了,那去到天堂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了。旁人见这一家没有盼归人,也就明白了——家里的人已经走了。于是没有人打扰他们,冬天了,生活不是十分忙的,大可以想起这份心底的悲痛了。没有人打扰他们的悲痛,只悄悄拿些票子,放在这家门口。第二天一早,推开门,就见到地上的票子。孩子一定是大声叫着老人,老人一定是默默收起来。他们也不伤了这份善良,别人家有困难时,这一家也会这样做。因此没有相不相欠,只是相互间有着感恩,关系也就都十分温暖。
来年,孩子熟悉了山里,老人也不放心,一定要同他一起去。
上桥,过河。
他们都不希望再有什么意外,自己是不幸运的,也是幸运的。老人怕孩子在山里头土堆里安了家,孩子怕老人哪一天睁不开眼睛了。其实反过来也是一样,孩子也怕自己在山中出了意外,老人也怕自己哪一天再也不会醒过来。
生老病死是躲不掉的,所以要在生前做好死后的安排。
“要像个大人一样,自己活得下去!不能靠着我,我死了呢?我总有一天要死!黄土都埋到肩膀了!”
每到老人这样训斥孩子时,孩子总哭得伤心,他们不怕被训斥,他们怕老人所说的死。爸妈回不来了,老人要是走掉了,谁要在早上从河边叫回自己?谁要同自己上桥,过河?谁要给自己唱几首歌谣?想到这些,眼泪,控制不住。
“要会一个人!一个人时,要管得了自己,养活得了自己,能够活着,活得很好!你别哭,不能哭了,你要像个大人,不能老抹眼泪儿!我活着,你哭,我死了,你哭给谁?你得学会一个人,你要忍耐得了一个人!”
孩子不哭了。
老人领着孩子,上了桥。
河水“哗哗”流过,风卷起水波,天空阳光很好,桥上十分暖和。
老人又唱起歌谣,领着孩子,走进山里。他们谁也不靠了,他们谁也不牵挂了。追思着亡人,掩捂着悲痛。生活,总还得继续下去。河水还在流淌,生活就不会停下。
终有一天的早晨,老的那一个不如往常一样起得早,却赖在床上。孩子的心里明了了,走近探一探气息——没有了。在这个夜里,老人终于清了一生心事,去向天上,与城里的人,见了面。
孩子们都怕着与老人的生死离别,只是每个孩子遇了这事,都十分平静。邻里见这一家久不开门,也明了了,于是一同帮助,将后事安排。孩子不断道谢,村里人都叹息着。
每个孩子,自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也成了亡人后,就在那一天夜里,忽然长大了。面对走掉的人说过的“一个人生活”,他们晓得了,不管几个人生活,生活是好是坏,在自己也成为亡人前,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村里的人为这样的人家祈福:走掉的那个人去到天上化一颗星子,保佑活着的那个人以后少一些苦难。
老人走掉的那一天,孩子一定会走到河边,走上桥去,看着水,看着桥,想念着这里发生的故事,他明了了,为何这桥上这样多的眼泪,为何这水中这样多的追思。
然后向家中走去。孩子要一个人,面对往后的事,没有人还能替他承担一些悲伤,他也真正地,懂了曾陪同的那个人心里的悲伤。于是一切,又归于平静。村子里都是老人孩子,死是一件熟悉的事,生活是一件必须的事。
村子里又回到往常一样了。
只什么时候,谁心里的思念同难过掩抑不住时,仍旧回到这里,述说于河水,述说于石桥。或是老人,又带着孩子来到这里,上桥,过河。
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村子靠山,山前头有一条长长的河,河上头有一座窄窄的桥。
长长的河上,窄窄的桥。窄窄的桥上,一滴滴眼泪,一份份追思,一声声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