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农村旧村改造,爷爷家的房子成了一堆乱土乱砖碎瓦片,爷爷家的荔枝树,也成了一颗无根的枯木,被乱砖覆盖,经过这里的人都不会知道,这里曾经记录着一个少年的童年回忆。旧村改造以摧古拉朽的力量,把曾经在这里住过的记忆,粗暴地抹掉,留下一片残砖断瓦。那一年的旧村改造,村中几个老人相继去世,农村中流传一种迷信说法,村中的老树老屋倒了,就会有老人逝去。旧村改造,老屋和老树是成片成片的倒,老人们也好像一个接一个走了,仿佛他们不愿意在生前,看到刻下自己过往记忆的房子、一草一木、门前水沟被现代化的挖掘机连根拔起。
爷爷家的荔枝树,在旧村改造运动中,成了一堆不成型的枯木,被打包卖给了做家具的人,这些都是后来父亲和我说才知道的,我会以为,这颗树,会因为某些原因,能够在改造中幸存,然而,所有的改造运动,不仅把看的见的推掉,也要把能够勾起看不见的记忆连根拔掉。我想念爷爷家的荔枝树,不仅想念它香糯甜腻的荔枝味,还有它满树的记忆。
从我有记忆开始,爷爷家的荔枝树就和被挖前这般大了,似乎在二十多年里,它就像吃了长生不老药一样,除了某些年不结荔枝,丝毫没有非常明显的变化。小时候我在想,荔枝树下是不是住着一个老人,他偷偷把荔枝树的营养吸收了,让荔枝树长不大,某些年份,他闹脾气,让荔枝树不开花,某些年份,他倔强般让荔枝树只开花不结果。爷爷会在春分当天,用尾部锋利的弯刀,在荔枝树的根部,环切一道拇指高度的切口。每年我总会问爷爷为什么在春分这一天,给荔枝树上了这么一刀,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奶奶说,这是为了饿死荔枝树根下的小妖怪,让他不能作妖,当年的荔枝树就会结起满树的荔枝。
从此,我更加相信荔枝树下有个老人,长着妖怪的模样。这颗荔枝树,说来也奇怪,它有阴阳两面,就像人的性格,有善良的一面,也有罪恶的一面。朝南边的树枝,长出来的是胖核的荔枝,朝北边的树枝,长出的是瘦核的荔枝,小时候我对此感到非常好奇,心想,这荔枝树妖怪,竟然如此恶毒,搞两面派,为什么不是全部树枝长出来的都是瘦核的荔枝。胖核和瘦核的荔枝大小差别不大,摘下的荔枝,放在篮子里,是否能够吃到瘦核的荔枝,全凭运气,我运气不好,奶奶给我留的满篮子荔枝,我总会吃到胖核的,至于能够吃到一刻瘦核的,我几乎可以让荔枝核在我嘴里弹跳起来。但是也很奇怪,爷爷给我留的荔枝,几乎没有吃到胖核的。
记得有一年,这颗荔枝树像发了疯一样,连树根,树枝分叉的地方,都能开花,那一年的荔枝树,是我记忆中挂果最多的一次。满树通红,夕阳下山,余晖打在荔枝树上,愈发透红,仿佛能够把屋前的一片空地,照得通红通红的,人靠近荔枝树,也能被荔枝通红的颜色映得满身发红。那一年的荔枝树,我估计它承受了它生命中最重的一次挂果。树枝被压低了枝头,人站在树下,拿着钩子,轻轻一拉,就能折断被压低的枝头。从海边吹过来的东南风,并没能把树枝吹的摇摆,树叶在东南风中,象征性摆着,通红的荔枝,被闷热的东南风炙烤,发出唰唰的声音,那是荔枝与荔枝之间碰撞摩擦的声音,好听,也令人难耐。
终于等到开摘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快要下雨的午后,天气依然闷热,爷爷下命令,要在下雨前把荔枝都采摘完毕,免得一场大雨来了,所有的荔枝都因燥热的雨水而裂开了饱满的外皮,就像小孩子冬天的嘴唇,被冻得裂开了。有一年,那还是4月份下旬,荔枝在拼命吸取养分长大中,青色的外皮下,还不太饱满,偶尔我摘一两颗吃,满嘴都是酸味,但是这种酸劲中,带着香甜的回甘。然而在一场午后的雨水中,满树的荔枝,都裂开了嘴,仿佛里面的荔枝肉为了能够吸吮这雨水,挣脱了青皮的包裹。就两天时间,荔枝从不饱满的青皮,到裂开了嘴,再到发黑的荔枝肉,我爷爷看着满树的荔枝,眼里满是不舍,无奈之下,他在一个下雨前的午后,用专用的剪刀,把所有裂开嘴的荔枝,都剪了下来,然后还用大刀,把荔枝树的末枝砍下。同样也是那个下雨前的午后,我站在树下,等着父亲摘荔枝的时候偶尔掉下来的一两颗荔枝,小孩子都焦急,因此我们会为了抢一颗掉下来的荔枝,而互相出手,但是很快就会被大人们拉开,且能够得到一大串的荔枝。
摘下的荔枝,装满了两个竹子编的箩,还剩一些在很难摘的地方,孤单地留在枝头上。那是我过去这二十年,吃过最多荔枝的一天,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满眼都是眼屎。爷爷是赤脚医生,他拿晒干的荔枝皮,洗净放在水里煮开,叫我们几兄弟喝下,这才得以缓解每天早上被眼屎粘住的双眼。从此我也不再害怕吃荔枝上火,因为荔枝皮,就是最好的解药。所以你看,荔枝在给人们提供最美味最白净的肉体后,还留给人们最好的解药。记得小学语文有篇文章,是写荔枝的,书里的荔枝,让我想起来了那一年,爷爷家的荔枝,到现如今,没有一次夏天的荔枝,能够让我吃出当年的味道,或许,随着荔枝树成了枯木,这种味道,将永远成为我的记忆,以至于有一次,我在超市里吃到一颗有点相似味道的荔枝,一下子买了十多斤回来,然后却再也不是那种味道。
大规模采摘后剩下的荔枝,成了我下午放学后回爷爷家的动力,小孩子并不懂什么是亲情,也并不懂什么是爱,只记得能够在爷爷家的荔枝树上,吃到一些遗落的荔枝是一种充盈的幸福。寻找遗落的荔枝,就像在树叶丛中寻宝一般,需要非常明锐的眼力,同样也需要非常足够的运气,这时候公平起见,我和其他兄弟姐妹,每个人拿着一条长棍,谁先摘到就是谁的。几个小孩,在树下抬头往一片片树叶在扫描,发现一颗,就偷偷拿上长棍伸到连着荔枝的长枝条上,一勾一拧一拉,连着几片树叶,长棍的另一端的钩子上,就会夹着一颗肥胖的荔枝,这时候的荔枝味道,和大规模采摘的荔枝,并不相同,是出奇的甜腻,满嘴的荔枝香在口腔里打滚,余香不尽。哥哥会爬树,他总能吃到最多的荔枝,我不会爬树,只能依靠那一条长棍,爷爷给我的长棍上,除了常规的钩子,还有一把短短的锋利小刀,为此我总能快速摘下每一颗孤独的荔枝。
每年荔枝季节过后,叔叔总会把荔枝树上的末尾去掉,留下干秃秃的枝干,在一场秋雨来了之后,干秃的枝干上,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出了新芽,奶奶说她在夜里睡觉的时候,能够听到新芽从干秃的枝干上长出来的声音,类似老旧的木门关闭时木头摩擦发出咿呀的声音。有天夜里,我梦见我听到荔枝发芽的声音,那是我在上海旅游的时候,那一年,爷爷去世了。
爷爷老了,荔枝树没有老,荔枝树被挖了,爷爷不久后,也走了。他走了,并没有带有荔枝树的记忆,他是带着老年痴呆走的,神人说,他是带着对孙子的记忆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