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的那株木棉树开花了,春天回暖了。
木棉树的新叶还没长出来,花开的火红火红的,碗口大的花朵一簇簇探头探脑地挤着,迎着阳春,一树灿烂。偶尔听到经过的村民赞叹一句:“今年的木棉花开得真美。”
树下坐着一位妇女,穿着洗的有点掉色的红色上衣,黑色的裤子,脖子围着一条厚厚的灰色的围巾,衣服显得有点旧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村口的那条路,似乎要把每一个经过的路人都盯出花来。
这是傻姑,她又坐在这里了。
傻姑嘴里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一会擦着泪,一会又笑了起来。住在村口附近的孩子们却着旁边笑着唱:傻姑傻姑,又笑又哭,村口望夫,伶仃孤苦。
回到家里,我告诉奶奶村口的木棉花开啦,红红的,很是鲜艳。顺带提了一句:傻姑又坐在那里了。
奶奶听了,叹息道:慧芬真是个苦命的人啊。
哦,想起来了,傻姑的名字叫李慧芬。奶奶不说她名字,我肯定又想不起她姓甚名谁了。
一如现在村里的人一样,似乎都忘记了她的本名,都叫她傻姑。
傻姑是从广西嫁过来的,虽然是跨了省,但是路途也并非很远。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和奶奶翻山越岭回她娘家,三个多小时就能到。傻姑家就在奶奶隔壁村的,都姓李。
以前奶奶那边的人都习惯往咱们这边跑。挑柴卖的,赶牛卖的,扛粮食过来卖的,为了多卖点好价钱,都翻山越岭赶过来这边的集市卖。奶奶说因为这边县城里的机关需求大,经常有人过来收购。为了多挣点钱,多辛苦都愿意翻山越岭背着东西过来卖钱的。
傻姑就是跟着她父亲扛粮食过来,经过咱们村歇息的时候讨水喝,才和桐生认识的。
当时的傻姑才二十岁,聪明能干,大大咧咧的,性格爽朗,在喝水的时候和桐生一句一句的聊着天,一点也不怯生。倒是桐生有点不好意思,只有只言片语,却也被傻姑三言两语逗得哈哈大笑。傻姑和父亲喝完水后,谢过桐生,得继续启程去赶集市了。傻姑走了几步,却笑着回头问桐生:“你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稍的吗?赶完集,我可以帮你稍回来。”“啊,喔,不用了,没有什么要买的。谢谢哈。”桐生回复道,看着傻姑的笑脸,一瞬间竟然有点失神。
那天,傻姑和她父亲都把粮食卖完了,回家的时候,傻姑给桐生捎了一包火柴。递给桐生的时候,说:“也不知道稍点什么,火柴平时都用得到,所以就顺便带了一包给你。以后要是还来你家讨水喝,别躲着我哈。”说完哈哈哈大笑便随父亲的脚步赶回家了。
桐生望着手里的火柴,嘴角微微上扬,心里觉得傻姑有趣又好笑。
再后来,傻姑随她父亲过来这边赶集的次数慢慢就多了,也和桐生慢慢熟络起来。
桐生家在村里算得上比较贫困的家庭。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因上山砍柴,摔断了脊椎和腰椎,此后就这样瘫痪卧床了。他父亲忙里忙外,又要拉扯大桐生,又得照顾他母亲,在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也过度劳累生病去世了。所以家里的重担就落在了桐生身上。
他是一个勤快的小伙子,平日里话不多,做事却踏实肯干,浓眉大眼,长相也讨人喜欢。村里的人都说他一表人才,为人靠谱。只是他家有位瘫痪在床的老母亲,平日里都是他忙里忙外,照顾她。也正因为如此,村里一直没人给他说亲。他也自知自家的情况,除了照顾老母亲,其他的事情倒也一概不理。
一来二去,傻姑偶尔也会开桐生玩笑:“找个妹子回家暖床,让她也帮忙分担一下照顾你母亲的重担,你一个大男人照顾你母亲也不大方便。”桐生却认真地回答:“我可不要耽误人家妹子,让人家过来吃苦我可过意不去。”
接触得多了,傻姑心里越来越觉得桐生顾家有责任心有担当,心生情愫。傻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傻姑家虽然也不富裕,但是她为人爽朗,勤劳肯干,可是很多人都喜欢的儿媳妇人选呢,自然有很多人为她说亲。迫于情面,傻姑见了一些人,却总觉得都比不上桐生。
原来她喜欢上桐生了。可是不知道桐生是怎么想的呢?
于是她找到了我奶奶,让奶奶去探探桐生的口风。奶奶亲自到桐生的家里,一打听,桐生心里也喜欢傻姑,只是碍于自己的家境,不想耽误人家姑娘,所以一直没开口。即使是傻姑和他开玩笑的时候,他也没说出来。
奶奶告诉了傻姑,考虑到桐生家里的情况,也为了不让傻姑家人因为这事而闹心,所以让傻姑一定要再三考虑。傻姑家人不答应,远嫁不说,对方家里的母亲还需要人打理照顾,傻姑嫁过去肯定会受苦啊。可是,直爽的傻姑却也固执,不肯听劝,甚至不惜和家人急眼闹翻了。
最后,傻姑家人拗不过她,任由她嫁给了桐生。
傻姑出嫁那天,村口的那株木棉花开得正艳。傻姑说这木棉花真美啊。桐生看着傻姑痴痴的笑,说出了他有生以来第一句情话:“你在我心里是最美的。”傻姑打趣道:“看来你也不是块榆木头。”
桐生说:“以后每年木棉花开的时候就在村口这里晒太阳,看木棉花,好不好?”
“好啊,一言为定,你要陪我看一辈子。”
“好的,看一辈子。”
就这样,傻姑穿着桐生给她在集市扯的红布做成的嫁衣,在祖屋里拜了堂,成了亲。仪式虽简单,但在这初春里,却让人暖心。犹如那一树木棉花,开得红艳灿烂。
成亲的晚上,傻姑掏出一条灰色的围巾,给桐生围上,说这毛线是第一次见他那天赶集买的,织好了之后一直放着,现在终于能亲自为你围上了。
自从傻姑嫁给了桐生,以前沉默寡言的他变得越来越开朗,家里的欢声笑语开始多了。傻姑把婆婆照顾得极好,两口子忙里忙外,养鸡养鸭,砍柴种地,在傻姑的打理之下,越来越有生机了。村里的人都说傻姑是旺夫的命,每当听到这话,桐生微笑着,眼里满是幸福。
桐生自然也是想着傻姑的。傻姑嫁给他的时候,她父母虽说不同意最终还是让傻姑嫁过来了,但是亲人之间还是生了隔阂。所以桐生总会隔一阵时间就带着傻姑回娘家,带上自己养的鸡鸭、种的粮食,或者买上肉,看望岳父岳母。或者在忙完自家农活的时候,就让傻姑在家料理家事,他去她娘家帮衬着干几天农活。渐渐地,傻姑的父母看在眼里,也打从心里认可了桐生。
就这样,一家人夫妻恩爱,婆媳融洽地生活着。傻姑嫁过来一年多了,终于怀了孕。一家人欣喜若狂,桐生更是细心照顾傻姑,什么重活都不舍得让傻姑干,傻姑只好在家里做点家务活。
怀胎十月,傻姑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虎头虎脑,甚是可爱。桐生和傻姑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小虎。村里人都来道贺。傻姑和桐生初为人父母,都喜在眉头,乐在心头。
就这样,小虎一天天长大,傻姑和桐生的小家庭经营得越来越好。傻姑和桐生两人总是每年都在村口那株木棉花盛开的时候,在那片草坡坐着,晒晒太阳,小虎在旁边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好生融洽。
都说老天爷也会对人间的幸福心生嫉妒。
在小孩三岁的时候,一天晚上突发高烧,三更半夜,桐生着急找到村长,让村长帮忙开摩托车载他带儿子去诊所看病。前半夜下过雨,去镇里的那条下坡路是泥路,村长担心路上不安全,让他天亮再去。但是看到小孩子的情况这么着急,桐生又在哀求他,他也没办法不管不顾。于是就夜里载着桐生和小孩子就出发了。傻姑留在家里,急得一夜都睡不着。可是等了一夜,也没见桐生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天刚泛白,傻姑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路去诊所找桐生,却等来村长家人的消息:昨天晚上路太滑,车子滑倒,撞在路边的石头上,桐生和孩子都被甩了出去,滚下那半山坡,已经被送去卫生所了。
傻姑一听到这消息,瞬间五雷轰顶,旁边人赶紧扶住她。她踉踉跄跄地往村口走去,却一下子倒在地上。村里人送她去到卫生所,到了卫生所,医生说大人摔到了后脑勺,失血过多,保不住了。小孩子也没了。村长的腿也被摩托车压得骨折了。傻姑看着躺在病床上冰冷的丈夫,捶打着自己得胸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的桐生,小虎,你们不要扔下我,快回来啊!不要让我孤苦伶仃一个人啊!“旁人看着无一不在落泪,惋惜。
自那以后,傻姑常常郁郁寡欢,尽管村里的人都时不时来陪傻姑说说话,解解闷。可是昔日幸福的家只剩下她和瘫痪在床无能为力的婆婆,谁都会一蹶不振啊。傻姑开始经常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偶尔偷偷地哭泣,时而看着家里某个角落发呆,然后又大笑着。婆婆在这以后也开始整天叹息,又觉得自己对傻姑来说是个拖累,村里的人来她们家的时候,婆婆总是偷偷地让她们劝劝傻姑,让她改嫁,不要被她困在这。
傻姑的娘家人怕她遭受打击会想不开,也来照看傻姑一段时间,时不时劝她回娘家去,趁她还年轻,以后还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好好地生活着。可是傻姑不愿意,她也不肯抛弃自己的婆婆、桐生的母亲。
可是傻姑开始变得越来越精神萎靡了,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有偶尔在说起桐生时,眼神才会亮起来。
过了两年,婆婆也因终日抑郁寡欢,身子越来越差,也去世了。
自此,傻姑唯一的精神寄托也完全崩塌了。
从此以后,他们的家只剩下她了。
娘家人来接她回家,可是没过两天,她自己又顺着山里的路回到了昔日和桐生一起生活的家。家人看到傻姑这样,却也没辙,只能让她回到那里,拜托邻居偶尔到她家看看。
就这样,傻姑一个人生活着。还是会偶尔去田里种地,去山上砍柴,只是在田里,在山上,在家里,都是她自言自语,自哭自笑,身旁再无桐生了。村里的人都摇头叹息,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孤独一辈子了。
后来,村里集资修建水泥路,傻姑掏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对村长说:“修上一条坚实的水泥路吧,让大家都能安全出行。“村长对她说:不要全捐了,给自己留点。“她却坚持着把钱交给了村长。
修路的时候,村民建议把村口的那颗木棉树砍了,傻姑听说了,哭着抱着那颗挺拔的木棉树,不让村民砍树。那时,木棉花棉絮朵朵飘落,犹如片片雪花,听着傻姑的哭声,不禁让人觉得凄凉。后来,砍木棉树的提议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每当木棉花开的时候,傻姑,哦,不,她叫李惠芬,慧芬都穿上当年那件红红的嫁衣,围着当年为桐生织的围巾,一个人痴痴地望着路口,等着一个人。
等着等着,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她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