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哥哥,我是弟弟。
清晨,一声清脆的鸡啼,一间瓦房里传来前后婴儿的哭声,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
这位杨姓的父亲,慌得乱了阵脚,险些摔在了奔向房门的路上。在这之前,他还在猪圈里给猪细细碎碎地切着猪草。猪圈里的猪一阵哄抢猪食的声音,让他未曾听到孩子来时的第一声问候。
是老爹在房前嘶嘶哑哑地唤他,方侧耳倾听,原来是孩子出生了。适才有了刚才的趔趄。
这是杨家的第一个孩子,而且一来两个,真是让人很是感激。但一转念,木木的看看家徒四壁的房子,不经意又深深叹了口气,他额头的皱纹仿佛也更深了些。
聂聂来到房中,一对小脸安静地窝在襁褓中,皮肤还没舒展开的他们活像一对小老人。仔细看,匀静的呼吸,鲜红的皮肤,显然又是一对冉冉升起的希望,怎能是日薄西山的人儿?
旁边的李氏一脸大汗淋漓后的虚脱,勉强裂开的笑脸,掩不住的幸福,足见她对这一双孩子的满意和眷恋。对于一个农家的少妇,传统的时代,男孩,而且是两个,那是于她,于这个家庭多大的安慰。
后来,她才发现早出生几分钟的哥哥更称她心意。无来由,弟弟总让她生不出怜爱。
无知的妇人,无良的偏爱。
大的穿后小的穿,小的捡着大的穿,这在一个孩子先后长大的普通家庭里是太过平常。但两个孩子,一对双胞,一块长大,如何做得到大小分别!
所以,你时常会看到李氏买衣服只记着哥哥的尺寸,多买一套,哥哥先穿,穿后再给弟弟。哥哥总有新衣穿,弟弟总在穿旧衣。
父亲也曾经提醒过母亲的偏心,可妇人的执拗,男人只能看在心里,用无能的眼神掺杂其中,好像这是他唯一能给弟弟的慰藉。
家乡的小河漫上了岸,又露出了泥,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两兄弟在一天天的长大,十六岁的年纪正青春。
哥哥一副老实模样,不曾想却是心底的盘算。就是母亲的私房钱他也惦记着,几次三番告诉母亲他要外出做生意,谈买卖需要本钱,母亲一口答应,立马就转身进房,拿来用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一小沓钱。
哥哥口里念叨着母亲的好,手中细数着钱,眼角轻轻露出得意的神色。恰好回家的弟弟在门口听见了母亲的大方,想到自己也想外出闯荡一番,或许母亲也能给自己一些路费。
日落偏西,母亲在屋檐下乘凉,纳鞋底。弟弟来到母亲身边坐下,说起自己的年纪,也谈到了梦想。只见一旁的母亲,毫无表情,更不掺杂情绪。好似向晚的风,云淡风轻,她只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临末弟弟说起了自己想要路费的初衷,母亲只淡淡一句:
“家里没钱,你是知道的。”
他没再说过什么。轻轻放下给母亲绕着的线团,起身回了房。那晚,他彻底认清了自己在母亲心里的地位。小时候,不懂事,觉得母亲的爱多给了哥哥,但他总有理由装出懂事的样子。
就像过世的爷爷安慰他:是你大哥头个出来给你开路,不容易,你妈格外心疼他,其实就是心疼你啦。
他信以为真。只是他看不见的背后藏着爷爷无奈地摇头。老人想给孩子心里多一些平衡,少一些计较,哪怕是谎话也好。
此刻的他,想来母亲对哥哥的干脆,对自己的决绝,一夜长大。一滴滴不轻弹的男儿泪再也忍不住。
母亲那不是爱,是偏心。
后来的哥哥早早便结了婚,也用惯了“软钱”,仗着媳妇家的几分薄产。虽是取媳妇,差不多就是嫁了自己。媳妇也嫌弃这一家的老小,怂恿着他另起炉灶,终究是搬到了媳妇家一头,拼凑着盖了新房。
大哥走时,母亲哭成了泪人,她心坎的人儿竟这般的没骨气。父亲却难得的志气,告诉哥哥好意思就别回来。
此后的岁月,母亲像变了个人,家里的大小事都不愿再张罗。也不偏心了,自然也是他偏心的人不在。她心里的希望灭了,最盼着能给她养老送终的人走了,是得给她一个重新活络的理由。
那自己的人生呢?父亲老实巴交,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一家的收入年头就能看到年尾。好不容易成了生产队队长,也是这么的本分,想来家里是不会有额外的余钱来给他依傍了。
小河,从小陪伴他的小河,听了他多少心里话的小河。这里每年夏季鱼虾肥美,把前来戏水的鸭鹅都养出一季的贴膘。或许就是他的希望。捉鱼虾往集市里卖,是的,他的第一笔钱就是这么来的。
雨天鱼虾被疯涨的河水迷了眼,贪玩的鱼儿丢了回家的路,进了他的网;乖乖在穴里的鱼儿更是手到擒来。冒雨捉鱼,满身淋水,是他整个季节的常态。
但还好收入不错。几年的对外开放,百姓手里的零钱多了起来,他的买卖也变更加顺趟。今年他十八,一年的收入足够筹备一门简单的亲事。
那天,他临出门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半道上,居然听到了母亲喊他的乳名。天下着淅沥沥的小雨,母亲让他带上雨具。这在以前即使是瓢泼大雨,也不可能逼出母亲口里这句关切。
他应声沉沉地答应了。拿起母亲手里的雨具继续往前走。小雨里,一个老人立在后面,岁月上了头发,银色斑斑驳驳;一个男人走在前面,激动进了眼眶,泪水模糊了前路。
母亲变了,也再不年轻气盛了。
春天的风是愈吹愈胜,各个行业如春雷阵阵,蒸蒸日上。餐饮行业尤甚,人们的味蕾也一下子被打开,仿佛要把饥饿的年成都补回来。
一起放开的还有人们的手脚和放过双手的懒惰。弟弟看准商机,开始了规模养殖,便宜的价格便承包了成片的鱼塘。从开始的本地草鱼,鲫鱼,到外地的罗非鱼,红鳟,中华鲟。打捞的鲜活都是早早送进餐馆,大排档时间就进了人们的腹中。
因为价格公道,讲究诚信,保证鲜活,不久便挤占一半的外地入驻的鲜鱼市场。就连本地鱼贩也开始找他进货。
真是天时地利占尽。
话说,养殖发展到第三年,市场开始回笼资金,消费出现紧缩势头,而这时大片的养殖户才开始涌上市场。弟弟最先发现这样的情况是在餐饮业里,商户们订购的鲜活渐渐减少,尤其是贵的品种更是表现明显。发现情况,及时止损,才是常人的想法。在这么做的同时,他也主动通知同行,赶紧停止鱼苗的进购和养殖。
可以想象,说他是吃够了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是多数。大家眼看着鱼儿即将迎来一波波红利,此时缩减养殖,那不是与傻子无二。苦口婆心,他只劝动了同乡的几户。
市场的洪流可等不了你念兹在兹,说退就退。很快经济危机就席卷了全国,哪怕小小的生意也清汤寡水。好多鱼儿死在了缺氧的鱼池里,一浪一浪的白呀,那泛白的鱼肚皮嘲讽地看着这世间的一切贪心。
年过花甲的母亲至今回忆起死鱼发臭的滋味,都连连叹息:饥年饿死人,丰年却可怜了那一条条的鱼儿呦!
他也亏本不少,终损失不大。可好多的鱼户血本无归,欲哭无泪。这样的场面让他心里多少不是滋味,也明白了现实的残酷,当珍惜眼下的拥有。
这一年他二十一岁,给父母置办了家具,重新整饬了房屋。父亲为子骄傲的神色一丈高过一丈,和颜悦色在母亲的脸上也越来越多。幸好他未曾因母亲的偏执沉沦了自己,一切还好,手上一道道终年积淀的口子在此刻看来,竟如一股股流动的暖流汇进了他的心里,那么的叫人动容。
哥哥来了,带着嫂子,一脸谄媚与尴尬。母亲脸上的风霜这天格外的多,多年的偏心再见大儿却不知如何是好,母子反到出了生分。大哥的一句句妈,竟然唤出了她心里的恶心。
看看忙前忙后的弟弟,又看看陌生的哥哥,母亲竟然眼角挂上了泪滴。只一会,她又淡淡地笑了,还好上天眷顾,她的偏心没能伤透了小儿的心,他还是个孝顺明理的孩子。
母亲走那年,弟弟外出被堵在路上。老人就是不肯咽气,几次三番大睁着眼,她在等她的儿,一个都不能少。一直熬到半夜,弟弟跌跌撞撞奔进家里,只一声“妈”,她扬起又放下的手就再也没有扬起。
“人生就是一场梦。”这是大字不识一丁的母亲走时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