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6

南山松

玻璃城

踏出车厢的瞬间,脚底触到的土地坚硬平坦得令人心慌。身后秦岭山乡的崎岖沟壑、蜿蜒小径、绿荫鸟鸣,顷刻间被眼前景象碾碎:宽阔马路如冰冷的河床,钢铁车流尾气灼人,气味混杂翻腾。刺玫花被修剪得整齐划一,沉默地列队在路边,像一排排被驯服的卫兵。车站旁小巷飘出刺鼻的气味,与售票员身上散发的汗味如出一辙。光头纹身的小青年在人流里横冲直撞,脸上横肉颤动。父亲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我的手腕,一面卑微地躬身避让,嘴里不断重复着:“对不住,对不住!”

我们几乎是逃离般冲出车站的喧嚣。然而就在这仓惶的间隙,目光却被路旁一幕钉住——另一对父子,衣着如同我们的翻版,被三四个光头围在中央。其中一个光头身上歪斜地披着件皱巴巴的西服,右肩裸露在外,左手托着肿胀如紫萝卜的右手食指,顶端渗着脓血,正唾沫横飞地吼着:“看给我碰的!就是你们碰的!赔钱!”

父亲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绷紧如同弓弦,但终究只是更用力地拽着我向前。就在此刻,一声带着熟悉土腔的辩解刺破嘈杂,父亲仿佛被那山乡的呼唤猛地击中,脚步戛然停止。他骤然转身,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竟拉着我朝那混乱的中心径直走去。

光头的同伙们显然愣住了。在这片地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何曾见过主动撞上来的?父亲一眼便看透了这场筛选的把戏:专挑初入省城、带着学费的乡下学生下手。他迅疾上前,用急促的乡音向那对惊慌失措的父子招呼,不由分说将他们拽向自己身后,用身体隔开那片不怀好意的围困。

“莫慌,莫慌!”他安抚着身后茫然无措的老乡,目光已转向为首的光头。父亲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谦卑与急切的笑容,手上动作却快得出奇,那包带着体温的“宝成”香烟瞬间递到了光头眼前。“兄弟,这点小意思,先消消气。刚看见王队长带着人往这边巡查呢,闹大了都不好收场,是不是?”

“王队长?”光头接过烟的手顿住了,眼神狐疑地在父亲脸上逡巡,想从那沟壑纵横的面孔里榨取出真假。父亲毫不躲闪地回视,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可不是?去年他带队去我们乡里,还收过我们山里的干货呢!好说话得很!就是最近脾气……有点躁。” 他压低声音,那丝若有若无的忧虑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光头脸上漾开一丝犹豫的波纹。僵持片刻,光头终究悻悻地挥了挥那根肿胀的“紫萝卜”,带着同伙骂骂咧咧地退入了车站汹涌的人潮。

父亲立刻将惊魂未定的父子推向一辆即将启动、开往东边的大巴。车门关闭的刹那,那父亲还在困惑地追问:“老哥,你到底哪村的?我们……”父亲只是用力挥手,看着那辆载着老乡和幸免于难的学费的车驶远,才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憋了的口袋,那点苦涩很快被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取代。

因为我对大巴车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呕吐反应,父亲选择了火车站作为通往学校的最后二十公里交通工具。抵达城墙巨大的豁口时,夕阳正将熔金般的光线泼洒下来,整个广场被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我们几乎是被人潮裹挟着,挤上了西去的最后一班列车。当火车喘息着冲出城墙的缺口夕阳正好,我靠在闷热的车窗上,望着迅速后退的城市轮廓,一种奇异的、近乎膨胀的征服感竟在胸腔里鼓噪起来——我来了,我的中专学校

仅仅十几分钟,火车便抵达了目的地。出站口,迎接新生的摊点已在收拾撤离。学生会的同学热情地接过我们简陋的行李,塞进学校的大巴里。然而那股熟悉的汽油味再次汹涌而来,我的胃立刻翻江倒海。父亲看着我煞白的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谢绝了同学们的好意,决定带着我徒步走学校。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路过一家百货门市部,明亮的灯光如同温暖的巢穴。货架上,一只乳白色的皮箱静立着,黑色花纹蜿蜒其上,散发出矜持的光泽。营业员适时地打开箱盖,一股沉稳而清冽的樟木香气弥漫开来,瞬间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拴住了我的目光。父亲在店里转了几圈,目光最终落在我痴迷的脸上。他沉默地走到角落,背过身去,解开裤带,手指艰难地从母亲密密缝在内裤上的暗袋里,捻出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大票子。那钱带着难以言喻的体温和汗味,换来了这只箱子。当那光滑的皮革提手落入掌心,樟木的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拥有感让我几乎眩晕。

我激动地提着新箱子往外走,心头涨满初获珍宝的激动和愉悦。山野里奔放惯了的视野,只习惯追逐远方的地平线--目光所及皆可往,全然忽略了城市精心布置的透明屏障。“哐啷!”一声刺耳爆响,冰凉的碎片如星辰般在我脚边炸裂飞溅!我僵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满地的晶莹狼藉彻底震懵。父亲却像被火燎到一般,第一反应是猛地将我扯向身后,粗糙的手指带着颤抖,急切地摸索我的手臂、脸颊,声音都变了调:“伤着没?伤着哪了?”

赔偿了那扇昂贵的玻璃,我们重新踏上通往学校的路。新买的箱子此刻沉重地坠在手上,樟木的香气混着玻璃碎片的冰冷气息,无声地萦绕在四周。不到一公里,眼前便阵阵发花,虚汗浸透了后背。父亲焦灼地站在昏暗的路边,徒劳地向着偶尔驶过的车辆扬起手臂。终于,一辆满载着空菜筐的三轮车被父亲近乎哀求的手势拦下。夜色如墨,我们在时明时暗的昏黄路灯下,蜷缩在颠簸的车斗里。夜风裹挟着尘土和引擎的轰鸣扑面而来,道路在车轮下平坦地延伸,城市的光晕在黑暗中流淌——这竟是我人生第一次,在灯光照耀的柏油路上,享受“行驶”这种陌生的美好。这短暂而奇异的旅程,成了对那漫长而狼狈的三天跋涉一个近乎荒诞的注脚。

三轮车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透着威严的铁门前。看门大叔快步走来,原由,立刻拿起电话通知接待处。因为新生宿舍尚在粉刷,我们被暂时安置在学校招待所一个狭小的房间里。房间闷热异常,嘶吼的风扇作用不大,窗外老槐树上,夏蝉的嘶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不知疲倦地撞击着鼓膜。更远处,院墙之外,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时而悠长时而短促,蛮横地撕开夜的沉寂,又呼啸着奔向不可知的远方。樟木的气息仍固执地盘踞在狭小的空间里,与窗外喧嚣的蝉鸣、远方火车的呜咽纠缠、角力。我躺在陌生的床铺上,身体疲惫已极,精神却异常清醒。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光头肿胀的指、父亲从暗袋掏钱时佝偻的背影、三轮车颠簸中流动的城市光影……无数碎片在黑暗中反复闪现、切割。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池里,我笨拙地撞碎了第一块玻璃,而脚下坚硬的道路,似乎才刚刚开始显露它真实的、布满无形沟壑的崎岖面目。在知了无休止的聒噪和火车沉重的喘息里,此刻,故乡遥远而单薄我已躺在今后四年我要融入和征服的土地,静静的数着车灯划过的朦胧……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在时光长河的渡口,青春似一艘扬帆的舟,而四季如画卷,在船舷边徐徐展开,每一抹色彩、每一阵微风,皆勾勒出独属于青春的...
    42cbe74f7001阅读 56评论 0 4
  • 三度辨识金佛山 江南达者 童山雷 视频—— https://weixin.qq.com/sph/AFwSJDnVg...
    江南达者阅读 22评论 0 0
  • 深山蜂场探访记:解码甜蜜产业发展之路 为深入了解乡村特色产业发展实情,探寻蜂农实际需求,助力破解生产难题,推动蜂蜜...
    heartoflovedrea阅读 19评论 0 0
  • 青春三下乡|探访深山蜂场,解码甜蜜产业 为深入了解乡村特色产业发展现状,探寻蜂农真实需求,助力解决生产难题,推动蜂...
    风筝线_dbb7阅读 13评论 0 0
  • 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完成的事情。 目标引领,显然是不太现实的,能拖一些时间她还是就会拖延的。 说到提醒作业...
    文芳读写阅读 21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