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不要动,不要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他看见这个突然从饭桌上弹跳而起,跑过来比他出剑速度还快的姑娘,想帮她搬行李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姑娘看似撞,实则绕开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将那行李挡在了身后,一脸嬉皮笑脸,"我自己来搬就可以了。"
他看了看姑娘,啥也没说,收回手,淡然转身向柜台而去。
那行李箱子里也许是颗人头,也许是堆赃物,也许是那姑娘宝贝的东西。
可现在的他,只是一破落客栈掌柜,早没了会杀死猫或者杀死人的好奇心了。
他一边向后走,一边瞟了一眼窗户外,风吹幡动,风沙遮住了夕阳的余晖,又是大漠边上的黄昏了,哎,他好像又活了一天。
2、
遥想当年,他是那京都城中宰相府的嫡公子,一手剑花不知迷了多少姑娘。书中云,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于他再贴切不过了。
那会的他应该算是个纨绔,只是没那么多劣根性。仗着自己身手不错,倒是做了不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曾还有个被拍花子拍走的小姑娘,因这于他来说随手的事,还说要以身相许呢。
不过,这等小事,他可没记上心上。
他打小好奇心就重。比如追着蚂蚱看它到底跳到了哪儿;比如将沙锅打破,看看陶层里是不是真的没有洞。
宰相父亲早看透了他的本性,平日里对他这个唯一儿子也不以严父自居。知他不爱读书,也知他这性子不适合肮脏权谋,早早就叮嘱他有些秘密会要人性命。
可人啊,事没出在自己身上,怎会学得乖。以至于他这宰相府少公子成天除了做自己喜欢的习武练剑,就剩下招猫逗狗,追逐好奇了。
有人曾问他,宰相以文立世,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咋咋呼呼的儿子。
那会年少无知的他是怎么回的?哦,想起来了,他说:我怎么能循了我爹的老路。
呵,是啊,他很厉害,走了一条和他爹完全不一样的路,一条将宰相府统统埋葬的死路。
3、
窗外的幡动得更厉害了,要关门啦,大漠不比京都,至少这方圆十里,除了他守着的客栈,别无他家,甚至连人也没几个,不过这于他来说,正好。
他看着被风拍打的窗,还没来得及动作,刚那姑娘就跑过来一把帮他关好了窗,"你,生气了?"
生气?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对于这两个字似乎很陌生。他自己都只是个带着死气的人,哪还有生气可言。
“我那行李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的,真的。”姑娘说得很真诚,只是脸上若没有那心虚的表情,语气也再肯定些,他定会信的。
“还有,你没有认出我来吗?”姑娘果断的换了话题,可他却被问住,紧张与不安爬上心头,这人居然认识他?是故人还是客栈以前的旅客?难道安定的日子就此结束?
他木然的看着姑娘,眼里印着姑娘的满脸期待,在姑娘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的脸色里,半晌没有开口。
"咳,"姑娘有些尴尬,"我啊,你的未婚妻啊。"
未婚妻?他的脑子里似乎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他一个状似不经意将手按在了腰侧,那里别着一把短剑。
他拧紧眉,做好拼命一搏的准备,想着自己的身份定是已经暴露了。
4、
自他因仗着自己那点本事,好奇窥探了曾经的太子,现在的新皇与先皇妃子间的乱伦戏码,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曾说的有些秘密会要人性命这句话。
毕竟高高在上的皇帝,怎可忍受知他污点的人留存在世。
所以,太子还未登基,宰相府就麻烦不断。等太子成了新皇,宰相府就被莫须有的罪名灭了门。
至于他这个罪魁祸首,父亲在下狱前以一名死囚替换了他,灯下黑的金蝉脱壳,让他快速离开京城。
那天,父亲虽衣着狼狈,眼里却无半分责怪他,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我儿该长大了,有些秘密,真的会要人命的"。父亲长叹一口气,嘱咐道,"好好活着。"
他在衷仆的护卫下出了京成,可新皇的拥趸怎会轻易上当,追杀紧跟而至。
衷仆一天比一天少,父亲及仆人们的血浇得他沉重万分。他多次想算了吧,反正自己是个罪人。可他们每一个人,都将"好好活着"几个字,作为送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隐姓埋名,乔装打扮,奋力拼杀,在最后一名仆人的血流尽时,他到了这大漠的边上,一个三不管的地带。受荫于父亲的关系,从一个即将过世的老人手里接手了这家客栈,成了这家客栈的新掌柜。
5、
"哎,你别按着剑,你的腰伤还没好呢。"姑娘突然出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惊得睁大了眼,这人居然将他调查得如此清楚,连受伤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按住剑柄,只待拔剑而起。
"哎呀",姑娘一边说一边将他的手从腰间拿开。
他更吃惊了,这姑娘的速度远在他之上,虽看似只是一拿一放,但他知道,就算他全盛时期,与这姑娘过招,最多打个平手。
今天,应该就是他的死期了吧。
但他还是想拼一把,至少在下面见到父亲衷仆人们,他可以挺着腰说一句:我尽力了。
"你别摆着姿势了,我是来成婚的,又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姑娘努了一下嘴,颇有嫌弃。
他有些懵。
姑娘对她到现在还没被想起有些不乐意,无奈提醒道,"那天,我被拍花子的拐了,你救了我啊,出来就直接挂你脖子上,要以身相许那个。"
他终于有些印象了,当初的随手之举,确实有个胆大的,吵着闹着要嫁给他的小姑娘。
"那天也是本姑娘大意,中了软筋散才遭了拍花子的道。"姑娘不好意思的说起自己的丰功伟绩,但话题一转,她又一脸热切,带着憧憬,"不过那天的你,真像个盖世英雄。"
他看着姑娘,仍在判断她的意图。
"哎,你这样可没意思了啊。"都是习武之人,姑娘看着还没收起起势的他一脸嫌弃,"就现在的你,我一人可打十个。"
姑娘直言,他无法反驳。叹口气,收回动作,端端正正站在了姑娘面前。
"呵,这才像话嘛。"姑娘傲娇的了些,"本姑娘走江湖,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了相许就定是要嫁的。"
他眯了眯眼,似乎在他的日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如此鲜活的人儿了。
"哪知你有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还好爹爹这个江湖宗主不是白当的,不然我真不知上哪寻你去。"姑娘嘟着嘴,抱怨着,似乎他成了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但姑娘的跳脱也让他大涨见识,一个转折,又是雨过天晴。姑娘抱着他的手,还自来熟的揺了揺,"现在好了,爹爹出手帮你清了尾巴,这客栈我看也不差,以后我们就可以安安心心住下了。"
我们,安心,这样的词语入了他的耳,侵了他的心。奔逃良久后的他,突然就对这些美好的词语充满期冀。
不过,戒心二字怎会轻易散去,现在的他要相信一个人实在不易。
姑娘看出他的防备,调侃道,"你这小心的模样,都快像只怕光的老鼠了。"
姑娘拉着他往回走,走到他刚想帮忙提的行李面前。姑娘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大红的嫁衣放在了他手里。
姑娘抬头看着他,"知道这嫁衣我准备多久了?在你救我之前,我就肖想宰相府的嫡公子好多年了呢。那天被你救下,我就想这可是你自己撞来的,本姑娘我就不客气啦。"
姑娘拍了拍他手里的嫁衣,瘪着嘴 "本想给你个惊喜的,结果你居然一点都想不起我来。"
他觉得应该说点啥,可没给他机会的姑娘却又脸带笑意,"不过以后这里就我们,你天天都能看着我,这样就不会再忘了。"
姑娘的笑,似明亮又温暖的光,穿过压在他心口的沉重,淡薄了灰暗,让他的心里突然就亮堂了些。
他听见窗外风吹幡动,不禁微扬嘴角,日子好像可以有些盼头了呢,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