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是灰色的,不很黑,也不白,只是灰。灰得如同这下午的天色,云翳低垂,却又不下雨,只一味地压着人的眉睫。
我独坐在窗前,看那灰的天,灰的屋瓦,灰的街道。街上有行人二三,皆匆匆而过,大抵是赶着回家的。他们低着头,缩着颈,仿佛那灰色的天空会滴下什么可怖的东西来。其实不过是些无味的空气罢了,然而人们总是怕的。
忧郁便这样悄然而至,不声不响地爬上心头。起初不过是些微的烦厌,继而便成了沉甸甸的块垒,压在胸膈之间,吐不出,咽不下。我想,这忧郁大约是从那灰色的天空里渗下来的,先染了屋瓦,又染了窗棂,最后竟连我的骨髓也染透了。
案头摆着一杯茶,已冷了。茶叶沉在杯底,像一群溺水的小虫,僵直地躺着。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冷而苦的液体滑入喉咙,竟使我打了个寒战。这茶泡得久了,苦得厉害,倒与这忧郁的下午相称。
窗外有一株老槐树,枝干虬曲,叶子稀稀落落的。一只麻雀停在枝头,忽而又飞走了。我想,连这小生灵也不愿在这灰色的世界里久留。树下的石凳上常坐着一位老人,今日却不见踪影。老人总是沉默的,眼睛望着远处,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等。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一段故事,忧郁的故事。今日他不在,倒使我有些想念了。
忧郁的时候,记忆便格外清晰。我想起儿时家门前的溪流,水清见底,游鱼可数。夏日里,我常赤足站在水中,任那凉意从脚底直透上来。如今那溪流早已干涸,填平了盖了房子。我又想起旧日的同窗,曾一起读书谈笑,如今各奔东西,音信杳然。记忆中的事物总是美好的,而眼前的一切却灰暗无光。这大约便是忧郁的根源罢。
桌上的书翻开了一半,是我昨日未读完的。字句在眼前晃动,却进不了脑子。读书本为消愁,而今反添了愁绪。书中的人物悲欢离合,离我太远;书中的道理玄妙高深,与我何干?我合上书,听见自己的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重地落在心上。
邻家的孩子在哭,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那哭声并不响亮,却执着得很,像一根细针,不断地刺着我的耳膜。我想,孩子哭总有缘故,或是饿了,或是病了,或是单纯地想要人抱。而大人的忧郁却常常无缘无故,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拖泥带水。
天色更暗了。灰色的云渐渐转黑,但雨终究没有下来。这天气就像我的心情,酝酿着一场暴雨,却又迟迟不肯释放。倘若真下一场大雨,或许倒能冲淡这胸中的郁结。然而天意难测,人心更是不可捉摸。
我忽然想起抽屉里还有半瓶酒,是前日剩下的。取出来斟了一杯,酒色昏黄,在昏暗中泛着微光。一饮而尽,喉间先是一阵灼热,继而化作一股暖流,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这暖意暂时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但我知道,酒醒之后,忧郁仍会回来,而且可能变本加厉。
人生的忧郁,就像这下午的灰色,既不是彻底的黑夜,也不是明亮的白昼。它介于两者之间,暧昧不明,令人无所适从。我们既不能像夜晚那样安然入睡,也不能如白昼般精神抖擞地劳作。只能在这灰色的时光里徘徊,等待黑夜或白昼的降临。
街灯忽然亮了,昏黄的光线刺破了灰暗。我这才发觉,暮色已经四合。忧郁的下午即将过去,而忧郁本身,却可能还要伴我很久很久。
人生在世,忧郁难免。不如与它和平共处,直到光明重现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