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析《孔雀东南飞》的文章里,有位朋友留言,引张爱玲的话:爱一个人,就是卑微到尘埃里去。甚是。刘兰芝跟“卑微”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只有骄傲。
以兰芝跟哥哥的对话为例。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阿兄的爱情观婚姻观就是“得府吏”“得郎君”,势利小人口吻,不足挂齿。“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更是对妹妹赤裸裸威胁,寡情薄义。但兰芝在哥哥的逼迫下,“登即相许和”,实在也没把爱情,看得重过自己的骄傲。县令的公子多英俊潇洒,拒绝了,是坚贞;太守的家世多叫人艳羡,拒绝了,是忠于感情。哥哥的羞辱,却是伤害了自己的自尊、高贵的灵魂,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坚守的爱情。卑微的求情,让步,在母亲的支持下,死皮赖脸地耗在哥哥家里等待仲卿?不!这怎么是骄傲的刘兰芝做的事情!
影片《桂河大桥》里的尼科尔森上校也是这样一个表面上坚持原则,骨子里充满骄傲的人物。
他的原则是,作为战俘,士兵可以帮你建桥,但“命令军官从事体力工作,是日内瓦公约明文禁止的”。于是,面对着日军的机枪,他义无反顾;一个月的黑牢关押,他没有屈服。真是条硬汉。
日本人妥协后,获得了建桥指挥权的尼科尔森,却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愿意付出生命代价的原则——军官们也参加了苦力劳动。为什么呢?因为他要让日本人看到,我们的设计比他们好,我们的管理比他们好,我们能在不可能的时间里完成这个奇迹,造好桂河大桥。“让日本人看到,我们的身心都无法被攻破”,——虽然在战场上失败了,但在建桥上,我们赢了。
其实坚持原则也好,妥协也好,都是源于尼科尔森的骄傲。
这骄傲,使他不愿去承认这座桥的军事目的,当军医官指责他,“我们做的事,可能被定义为通敌,甚至被定为叛国罪”时,他辩解“如果你去给日本人治病,是不是尽力做好?”这样荒谬的逻辑,使他坚信这座桥不是日本人奴役下的奴隶造的,而是士兵建的。(“不是一群奴隶,而是士兵。”)这样荒谬的逻辑,也曾被历史上许多叛国的官员、工程师、工人使用过。
导演大卫·里恩似乎也界定不清楚,尼科尔森究竟是个英雄,还是叛徒。只好悲悯地让尼科尔森最后再骄傲了一把,在国家利益和自己的骄傲之间做了个两全的选择,倒地身亡的尼科尔森,正好压在启爆装置上,亲手毁掉了桂河大桥。
大卫·里恩的影片,音乐总是最出色的地方。这首《桂河大桥进行曲》,单纯的口哨,漫溢着军人的荣誉与自豪;简单的主旋律,不断反复,又骄傲又得意,正是尼科尔森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