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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雪后的陈炉并不壮美。
雪只是告知冬季来临,海拔在千米之上的陈炉的冬天,一直都被寒冷包褒,不管下不下雪。为了抵御来得早走得晚的寒冷,镇上镇边的人家户户窑里都盘有大炕。四方的炕砖连排四五六块,横贴三四五溜,矩形大面上抹层麦衣泥巴,大火先攻小火后温五六七天,把水气潮气由圆珠变成水气,待周圈泥巴颜色亮白质地坚硬,才铺上筒篾席,拉开暖炕被褥坐热炕。
上炕,上炕!挑了门帘进屋的客人受到的礼遇就是坐在炕沿弯腰脱下鞋子,不挪屁股转身把或臭不臭的双脚塞进被褥下。炕火过了头,炕皮烫得脚和屁股一会挪个地方反复折腾,恰到好处的温暖恰似温柔乡让人不忍离开,若是火烧不到位,来人手伸到被褥下一摸,熟识的热闹人会笑话一句,谁烧的炕?跟死人尻子一样。
炕的热冷多少代表着主人的勤懒。
心细的主人总要从人群里挑来捡出的找个手艺纯正的人盘炕,火道烟道总要有些门道和讲究,炕底垫的土层薄厚坡度缓急也要靠眼力,砖柱的摆放既要结实又需留出足够的空间。虽然算不上多么高深的手艺,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提得起的活路。有些炕一把柴火就见热,有些炕熏死烧炕人还冰渗冰渗,也有热一边凉半边的阴阳炕,叫人哭笑不得。
小时候,炕逢烧不热,大人总叫小孩子扛个长细杆去捅烟囱,说烟不利。到了窑背,在窑厢墙的边角,直直竖一或方或圆的烟囱,揭去烟囱顶上遮雨的砖瓦片子,一杆子下去,光溜溜地直插到底,肯定是陶瓷管子引出的烟囱,三下五除二捣鼓后便有丝丝青烟顺着长细杆子吐出来。若是杆子到了半腰,磕磕绊绊下不去,多是当年穷家使唤不起陶瓷管子,一半用红砖垒了烟囱,沾灰惹尘,积小变大,阻了烟路。
烟囱利,焰火旺,周边的孩子从小都懂这个理。
这样数米长短的烟囱布满村落,形态各异,我也从未对它产生过多大兴趣。直到八十年中期,我第一次见到陈炉陶瓷厂区那个巨大的烟囱,让我对以往平淡无奇的乡间烟囱刮目相看。
拍过陈炉古镇全景的人,谁也绕不开那个机压红砖垒成的怪物,古色古香的背景里矗立着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现代建筑物,格外醒目。
罐罐垒墙,瓷片铺路,红砖箍窑,方泉担水,朝夕以瓷为生,晨暮与泥相伴的陈炉人,老早就习惯了低矮,低矮的窑洞,低矮的门楼,低矮的院墙,低矮的烟囱。在低矮里,人们缓慢而从容地过活。谁曾想过有朝一日,要竖高大入云的烟囱改变既往的低矮。
三十多年,我从没有看见过那高大的烟囱冒过烟,也没有见谁提及过它的往日。在陈炉陶瓷厂兴旺发达人潮鼎沸的时期,用草绳捆绑的碗碟盆罐露天堆放在高大烟囱脚下,那是一片较为开阔的货场。拉货的商人聚在一起,背靠烟囱谈论,眼中极少看它。它高大存在,鲜少使用,故被人轻视。如今的古镇上,它犹如擎天一柱,然故意被人遗忘。一天,在烟囱下瓦渣铺满的旧货场,我陪朋友购买了几十年前的一把黄秞茶壶和一个黑秞瓷枕,卖家说是从大厂库房角落搜寻出的旧物,卖一件少一件,日后不会再有了。
成功容易吸引大众目光,失败往往被人为回避。千年陶瓷的路上,陈炉瓷厂是落不住雪的,再大的雪,在瓷窑背上,在砖箍的低矮瓷窑烟囱上,都是一缕青色水烟。乡村人家窑背上雪花消融最早的,也是低矮,甚至有点丑陋的烟囱边上。我没有专门考证过这个高大烟囱的起源,也没有听人主动细数过它的功过。几十年来,它静静地伫立,不管薄雪厚雪,它的顶上都有一顶白帽。它是孤独的,孤独的度过春夏秋冬,晃入别人的镜头,许多人都忘了它曾经是一个烟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