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一笑
王八爷之所以叫八爷是因为在船帮里排行老八。加上了爷字的尊号,那是当上船帮鱼把头之后的事了。
故老相传,船帮是当年为清廷某个道台输兵运粮而设定的以鱼把头为首的民间组织。平时打渔为业,一旦官家有所需求,就为其效命。作为酬劳,他们可以自行治理关于打渔一些事宜,比如征缴租子,定期为官府送鱼,享有最佳的打渔时间和地点等等。相当于政府授权的职业打渔人,只不过不在编,不领俸禄罢了。同周边散户比起来,他们的渔船网具更为精良,打渔技术更为精湛,可以说水乡的全部精锐都集结于此。这种民间帮会延续了很久,甚至剪掉辫子后还保有一定建制。只不过不为官家效命了,倒成了这一方水土上的管辖者。
船帮盘踞一方,其组成都是老百姓。虽然朝廷早已成为历史,但是起码的帮内规矩还是要守的。什么推选举鱼把头,亮子分食、伏天休渔,冬捕放炮,红馍祭江等诸多繁杂的风俗一股脑的沿袭了下来。有这样的帮会,使得水乡在县内诸乡显得别样而神秘。
有一次,丁满银的网薄(圈鱼捕捞的工具)被外乡人给盗了,偷鱼的是个十五六岁小伙子,见到网薄插在亮子里趁四下无人就给盗了。不想因为技术不熟耽误了许多时间最终被取网而来的本主丁满银逮个正着。满银大喊一声捉贼,这时候纷纷取自家网具的帮里人都拥了上来,把小伙围堵在了江边。小伙子历来听说山狼水贼,寻思都说水乡船帮人心团结,行事神秘。估计自己难以脱身,甚至可能挨打或打死,不禁忧心揣揣,恐惧至极。船帮人虽然不住喝骂,但没有动手上前,他们都在等候老把头闫七爷秉公处理。闫七爷已是风烛残年,最近身子不大好,无法打鱼,于是就让王八爷代为处理。王八爷喝斥了小伙子一顿后,问他放跑了多少鱼?小伙子一番哭啼道歉后,说跑了十来条鲤子。其时正值渔汛,每个网薄少说也有四十条,现在网薄里只有几尾鲤鱼和黄姑子挂在网上,显然那小子在说谎。丁满银一听急了,上前按住了小伙子的喉咙,说道:“小兔崽子,到这前儿了,你还瞎白话!这渔汛谁家网薄里没个四五十条?俺妈还等钱治病呢,你小子却把鱼给放跑了!甭管你是不是故意,你要么陪我钱,要么陪我鱼。否则,就把你扔到江里面!”王八爷一把按住怒不可竭的丁满银,大声的质问小伙子放跑了多少鱼?小伙子低声说道“三十来条大鲤子。”说完,裤腿从上往下就让尿给浸湿了。王八爷说:“闫七爷病了,让兄弟我来处置这件事。刚才也盘问了,这个后生住的离咱们水乡不远,算是半拉老乡。小伙子家境也不富裕,兜里估计比脸还干净… …”说着将头对着小伙子,眼神里有些许怜悯和无奈。然后说道:“这小子脑袋一热,就进水啦!否则怎么敢在咱水村嘚瑟?”说到这,他睨视了一下四周,显得傲然不可侵犯!然后接着说道:“不过,这小子还算老实,报的数量嘛也差不离。咱们就饶了他一回。都是一个县住着,别让人家说咱山狼水贼,得理不饶人。好几十号人一起收拾一个小伙子,传出去也不大好。这样吧,小伙子你呢,向你丁大爷赔礼道个歉!至于跑的鱼也不要你赔了。咱们大伙一家挑出一条大鲤子,给满银,让他还钱给他妈治病,行不行?”众人一听,都觉得有理,于是都大点其头,表示同意、那小伙子和丁满银更是感激的不得了,一场纷争在王八爷的调停下化于无形,甚至生出了暖意。回首王八爷上位之路正是凭借这些年在帮里积攒下的人品与威望,以及处理了无数起类似这样的事情,才当上了水乡里人人敬服的渔把头。就在继任的那天晚上,他想起了前任把头阎七爷的遗言:“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呀,为啥咱们乡里人好过活?我觉着就是听老人言:四时有序,鱼不打绝。风里浪里,鱼和人都不易,多留活路,人鱼才能兴旺。我是快沉江的人了,你小子可得接好担子!帮里兄弟们和他们的家眷都指着你带头呢。”
老把头阎七爷是按照老规矩水葬的,他常说:“吃了一辈子鱼肉,死了自己也得喂鱼,这叫‘道’”。一个江风凛冽的早上,在湍急的河道上王八爷和一众骨干兄弟用最好的船载着阎七爷,为他的人生做最后一班出航。当他们集体唱着历代相传的挽歌后,终将裹着麻布的七爷尸身送入碧波之中。浪花翻动,祭奠用的三牲和猪血馒头随之上下起伏,一代渔业枭雄随波而逝。朝阳的金辉中,江面上跃出了一些鱼,他们争抢七爷的尸身和周围的馒头,用它们的方式为老头执行了水乡人家特殊的葬礼。
王八爷当把头的日子里,俨然就是历代把头们的翻版。春季他领着大伙到江边捡拾那些因为封江缺氧而浮尸在岸边的臭鱼。夏季在经历过几次大渔汛后,他责令大伙守着老规矩,进行休渔,让鱼儿繁殖生息,并组织了护渔队,对胆敢越季捕鱼的人予以惩戒。秋季他驾驶着头船,挥舞着巨大的网,乘风破浪直捣水府,大个的鱼被船帮生猛的渔民们几乎一网打尽,打的那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都尽皆上了岸,大螃蟹、大蛤蜊、大虾米都入了船。当然,那些没有来得及下子的母鱼会被尽数扔回江里面,以供其繁衍。最有趣的当属冬季了,开网的那天,冰封三尺的冰面上,王八爷穿着羊皮大氅领着帮众撅着屁股全部虔诚的跪倒,他嘴里振振有词:“龙王爷爷,众位列祖列宗在上,俺们为了生计得向江中水族讨口食吃。风里浪里,水族和人都不易,你们保佑俺们避开龟丞相和成精鱼儿,大网洒下莫惊了祖宗水中魂魄,多打大公鱼,网过小鱼虾。保佑俺们避开冰眼,安全回家。俺们给你们送贡品来了。”怀着对自然和神灵的敬畏,他们奋力凿开了几口冰眼,放下了一些猪头、羊头、大鹅、五谷和猪血馒头,最后颇有声势的放了几只炮仗!等了一个小时后,待那些神灵祖宗享用了祭品,就钻冰下网了。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打渔的日子里,风吹浪打中锻炼出那些铁一般健硕魁梧的汉子,江岸的风沙中养育出似水般的女人。那个年代,江畔人家的哪个儿女不是在与风浪的搏击中成长?哪个孩子不是在激昂或者甜美的渔歌中入眠?哪个逝者不是在三牲和猪血馒头的开祭里随波入住龙宫?江畔的人们,恪守着与自然的约定,享用自然恩赐的同时也在用生命驻守呵护着自然。
王八爷带领着大伙风里来浪里去的过了好多年,他们按照规矩过活,乡亲们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富贵,但也丰衣足食。即使在日寇的淫威下,也能安然度日。甚至那些狗娘养的日本鬼子因为老乡们烧制的江鱼实在太过鲜美,真就舍不得太过欺压鱼肉。每每吃完,大赞呦西!实不知吃进了多少王八爷等人混入其中的鼻涕。抗日战争结束后,王八爷领着乡亲们挺到了解放的时刻。
时代变了,一时间敬畏的龙王和列祖列宗们成了务必打倒除尽的牛鬼蛇神!王八爷风光不再,脑袋上时不时的还得扣上一个写着“封建顽固派老王八”字样的类似哭丧帽一般的高帽。一会儿被摁在市场门口,让小几辈的革命后生们围观批斗,承受着脸上不时砸来的鱼内脏和菜帮子。一会儿在隆冬季节,被迫站在寒冷的江面上逼着向不见踪影的神鬼们大放厥词,声讨不息,完全没有了任何仪式。一场酣畅淋漓的四旧批判落幕后,众人就大肆凿冰下网了。曾经被王八爷领着的船帮子弟们,实在不忍直视他的凄惨遭遇,大都侧开目光,但谁也不能流下一滴同情老封建的泪水。终于,王八爷那铁打的般的身子,那挺过了无数风浪的身子在游斗了一年多后,轰然倒下!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