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麦子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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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麦子和我 

幼年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庄稼都遵循着春种秋收的规律,唯独麦子要选择深秋作为生命的起点?人到中年,岁月给予的一些能力,令我有了信服的答案:它把自己的坚韧和付出浓缩成一种智慧,以谦谦君子的雍容揖让,使土地一年可享受两次收获——初夏的麦子和深秋的玉米。

秋阳的光芒似乎格外沉稳,父亲赶着耕牛,伴随着“喔喔、驾驾”那悠扬高旷的号子,把麦种播进了长长的畦垅。一场秋雨过后,嫩嫩的麦芽纷纷探出头来,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但拱出地皮的麦苗并不畏惧,它们争先恐后在黄土地上绣出一行行、一片片的浅绿。经了霜的麦苗多了一层绿,被西北风频频劫掠过的麦苗又多了一层绿,而一场场大雪压迫下的麦子,更是绿得像要流油。在天寒地冻里群居的麦苗们,坚守着生长的信念,磨练着意志和耐力,一点点积蓄着自身的能量。

元宵的喜庆渐渐远去,踩着惊蛰的雷声,麦苗终于迈过了冬天的门槛开始返青。它们从漫长的蛰伏中脱颖而出,用绿色的手指与春天相握,在父亲的欣喜中憋足了劲疯长起来——它们相依相扶、挤挤抗抗,手牵手一直铺向远方,汇成一片绿色的汪洋。此时的父亲已站成了一盏波涛中的航标,被淡淡的芬芳环绕包围。父亲最牵挂麦子,从播下种子,就经常到地头畦间去探望,轻手轻脚就像探望熟睡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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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捺不住生命的萌动,拔节的麦子一天一个样儿,生长得快极了。小时候的我,被父亲粗涩的手掌牵着,走在麦子的阵营里,久久地呼吸着田间日渐浓郁的香气。麦子的花朵娇小而谦卑,它把生命的花苞开在头顶,开在风餐露宿的广袤田畴,开在祖祖辈辈农民的心上,踮起脚尖接受着阳光雨露,然后不动声色地鼓胀起饱满的浆穗,以托起国徽的膂力,张扬成无数刚毅的艺术品。迎着充满活力的熏风,麦海一波托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把整个大地都卷进了舞蹈的狂欢。成片成片的麦子酣畅地吸纳着天地之灵气,它的坚忍和矜持,令所有同类都心悦诚服。没有麦子的色彩,乡村是单调的,也是孤寂的,麦子离不开乡村,乡村少不了麦子,麦子是我们生活的根本,是我们快乐的源泉。

五月的阳光婆娑而明亮,殷勤的布谷鸟,年复一年抛撒着圆润的鸣叫,那啼声像是敲响了催征的鼓点。走过麦田,新麦的清香扑面而来,撩拨着人们的每一个毛孔,刺激着村舍的每一片砖瓦。“麦熟一晌”,仿佛一个晴热的晌午,就将全部麦秆和麦穗都镀上了耀眼的金黄,金黄的秸秆,金黄的叶子,连同金黄的麦芒,都一齐在呼唤锋利的镰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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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察看麦子的长势,怜惜地扯下几颈麦穗搓着,然后眯起眼吹飞麦芒,将满手心鲜嫩的麦粒倒进嘴里,嚼出一脸的满足。每当麦收季节临近的时候,父亲被日光晒得黝黑的脸上,常常绽开着笑容。他总是早早起床,把窑顶的一片空院平了又平、整了又整,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将一把把镰刀磨得锋利而明亮。随着父亲的一声令下,全家大小和耕牛、镰刀都开始忙碌起来,天色刚刚微明,我们就跟随他一起走向麦田。在镰刀闪光的挥舞中,麦子成片成片倒在脚下,又被成捆成捆装上车运到麦场。于是,一家家场边都堆起了金色的小丘,阵阵轻风吹拂在汗湿的脸上,心里透着暗香浮动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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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场是麦收的高潮,小麦必须借助脱粒机才能迈出献身的第一步,家乡人把这个过程之称为“打场”。器宇轩昂的脱粒机前,乡亲们纷纷严阵以待,随着电闸合拢,脱粒机便张开了喉咙发出轰鸣。父亲伸出结实的双臂,把一捆捆麦子送进脱粒机,我们几个较小的孩子则不停地把麦捆递到父亲手边。脱粒机的出口,守着母亲和姐姐,母亲把脱下来带着壳的麦粒堆在离机器稍远的地方,姐姐则忙着把脱空的麦秸,运到麦场外的一角。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尘土和麦秸的碎末四处飞扬,钻入我们的口、鼻、头发乃至衣服,但谁都没有在意。打场结束时,我们个个都像从尘末里钻出来似的,脸上戴着灰暗的面具,麦芒和汗水搅在一起,浑身刺挠不已。直到这时,父母才会稍稍松口气,毕竟麦收已经完成大半了,不必再担心突如其来的大雨,毁了这望眼欲穿的收获。

短暂休息后把场地腾开,趁着起风就要抓紧扬场,这是收麦的最后一道工序,既壮观又富有诗意,也算得上是父亲的拿手好戏。扬场的男人大都光着上身,戴一顶硕大的麦秸帽,手持长长的木锨,在夕阳的塑造下,活脱脱一尊紫铜雕像。这些“雕像”不仅要臂力过人,还必须看好风向站对位置,找准角度和力度,把握住木锨扬起的高低。“哗——”地一声,随着木锨上扬,混有麦壳的麦粒们被抛向空中,落下时麦壳飘在一边,而饱满的麦粒直线落下,乖乖堆聚成一道漫圆隆起的“麦脊”。每次木锨扬起之前,母亲手中的扫帚便会顺着麦脊轻轻拂过,把落在表层的少量麦壳扫到一边。远远望去,一道道优美上扬的弧线,扫帚熟稔而轻快地挥过,光泽温润的麦粒满地滚动,交映成一部轻盈欢快的乡村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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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之后,几十个高高的麦垛,如同几十个硕大的“城堡”,耸立成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这些“城堡”既是各家牛马驴骡过冬的粮仓,又是孩子们夏夜乘凉和嬉闹的天堂,更是庄户人彰显勤劳和财富的象征。麦场因麦垛的加入丰富和生动了许多,麦垛也因麦场的礼遇而容光焕发,这时的父亲,往往一声不吭,只是远远地伫立着欣赏这宁静的风景。

麦子从容地跨越了一个个生命的阶段,从出苗、分蘖、越冬、返青,到拔节、抽穗、开花、灌浆,直至带着金黄的微笑走进打麦场。麦场是麦子们告别土地的舞台,它们既恋恋不舍,又去意已决——为完成生命的轮回,无数麦粒从植株走下麦场,又从麦场走向粮仓,最后以粉身碎骨的方式回报人类。它深褐的皮肤,继承了土壤的奉献本色,闪烁着毫不雕饰的太阳光泽,用洁白的血肉完成自己的宿命。自开天辟地以来,它就和我们的祖先结成了同盟,彼此扶持、相互拥有,共同繁衍着无穷尽的子子孙孙。面对饥饿这一无处不在的顽敌,它们无怨无悔前赴后继,不分国界勇敢献身,用血肉谱写着人类的生存历史。

父亲在田野上耕耘了一生,像麦子一样离不开土地,他总是安静地侍弄着他的庄稼,一年到头没有一句怨言。在大地面前,他知晓一切的花言巧语、投机取巧都是枉然,沉默着,辛劳着,收获着,是对大地永远遵循的法则。而麦子更是与父亲如影相随,看天晴天阴,盼雨水烈日,冬去春来亦步亦趋,从肤色到呼吸,甚至沉默寡言的性格都一脉相承。光阴如梭,把皱纹织在了父亲的脸颊,霜风似刀,将沟壑刻上了父亲额头。而麦子却年复一年,在父亲汗珠滴落的黄土里茂盛地繁衍。父亲用他的生命养育出茁壮的麦粒,也养育出茁壮的儿女,可他自己却一天天老去,如一株被岁月收割的麦子。

人到中年的我,尽管早已走出了父亲的视线,但骨子里仍然是家族麦田里的一株麦子。我的生命基因继承了父亲和麦子共有的颜色和秉性,以麦子的姿势站立和思索,绵绵根须始终亲吻着芬芳的泥土。在我炽热的脉管里,流淌着如麦子一般平凡而高贵的血液,这充满着情感的血液,每每在体内激起奉献和回报的冲动。我知道,是故乡的土地养育了我,给了我吮吸阳光和雨露的空间,给了我拔节灌浆和走向成熟的勇气;是麦子用它丰富的养分和强大的渗透力,塑造了我的灵魂和信仰,是麦芒锋利的针尖时时警醒着我,使我永无背叛之心。

不计土地的肥沃或贫瘠,麦子竭尽全力积攒着自身的能量,它的精神境界,因毕生至诚至善的修炼而宠辱不惊,它的丰足或荒歉永远是人们关注的话题。每当看到麦子,一种对阳光、雨水和土地的感激之情便会油然而生,这也是我毕生依赖和崇敬麦子的全部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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