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4年的夏天和往年的没什么不一样,又闷又热。
我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来到省城,宽阔的马路上,车辆纵横交错。我握着行李箱的拉杆,站在路边,等绿灯亮起。
夜晚,高楼大厦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幕布,变幻着精美的画面。第一次见到的人,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高档的酒店。
富丽堂皇的厅堂正对着人潮汹涌的街道,抢尽了风头。
工资并不算高,管事的人言语之间透着久经职场的干练。他不停地介绍着各种福利待遇,一番面试后,我决定留在这里。
带我去宿舍的人仍然是他,酒店里的人都喊他张经理。
从酒店的后门出来,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弯弯扭扭的,很不好走。偶尔间,行李箱还会卡在坑洼的青石板里,费很大的劲才能拉出来。
然后是一条冗长的村子小巷,光线开始变暗,两栋老楼之间的空隙很小,地面湿哒哒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倒。
张经理推开一扇陈旧的铁门,停下脚步,四处打量了一遍,才继续带我往楼上走。
我猜,他不住这里,也很少来。
走到了六楼,我感觉腿有些发烫,弯着腰,不停的喘气。
那实在是一间不算很大的房间,过道也很窄,我没想到这么小的房间里还放得下三张上下铺。
即便是白天,关了灯也和黑夜差不多。这里的光线实在少得可怜,我开始有些后悔了。
不过我还是不停的宽慰自己,租个满意的房子要不少钱呢,还是先住下来,再做打算。
一层楼只有三间房,另外两间的门是关着的,里面住了人。这里是顶楼,也是楼梯的尽头,拐角处的铁栅栏门挂着一把生锈的锁。
住在这里,除了便宜,好像没有任何别的理由。
张经理骗了我,酒店的工作和我想的并不一样,每天下班,累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倒头就睡。
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当我睡得正香的时候,总能闻到做饭的油烟味。辣椒碰到油产生的剧烈反应,总让人不停的咳嗽。
那刺鼻的味道很久都不能从狭小的空间里散开。
起初,我并不想理会,后来的有一天晚上,实在困得不行,心里很烦躁。
我终于忍不住,准备推开门,大声质问隔壁住的人:“大半夜的,做什么饭?影响别人休息,不知道吗?”
人有的时候,话到嘴边,就说不出口了。
那个人,看上去得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枯黄的脸上,布满皱纹,不慌不忙的弯着腰翻炒锅里的冷饭。他把锅和电炉放在过道上,房门半掩着。
看见我,他露出笑容,用手摸了一下鼻子。
他语气有些拘谨,“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休息了。”
我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最后摇了摇头进了屋。
后来的几天,晚上很少再听见做饭的声音。
偶尔也能看见他站在过道上,抽着烟,一脸的愁容,并没有随烟圈消散。
闲聊过几句后,才知道他叫老刘,是一名环卫工,早出晚归。
他和我说,楼道里又湿又暗,蚊子比其他地方要多。
然后给我拿了几片蚊香,和我说,睡前烧半截就可以了,别用太多,对人有伤害。
宿舍里住着几个其他部门的人,他们告诉我,老员工的宿舍可比这里舒服多了,然后就是一些工作的抱怨之类的话了。
我很少和舍友聊天,总觉得他们正能量太少。
2
大概过了一个月,中间的那个屋也来了新邻居。
那个房间是最窄的,迟迟没租出去。
小宋刚搬来的时候,我正依靠在房门口抽烟,他看上去要比我小两岁,手里拎着一个很大的密码箱,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大袋子。浑身充满了力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瘦高的女孩,脸上白白净净的。
他们是一对很般配的情侣。
我听到小宋在喊:“楚楚,别忙活了,休息一会。”
楚楚停下手上的动作,将拖把放好,接过小宋递过来的水。
我从来没见到楚楚说过一句话。
日子过得很快,刚来时候的很多不适应,很快就变成了顺理成章。
我和邻居们也变得熟络起来。
小宋两口子的门大多数时候都是关着的。
老刘很喜欢做饭,会买各种各样的菜回来,用他的话来说,在外面吃饭贵着呢,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总喜欢点外卖呢?
小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加入了我们聊的话题。
小宋给每个人递了只烟,和我们说:“现在的外卖都是速成品,不健康,卫生也不好。我亲眼看见,一个油炸店,将掉在地上的火腿肠放进油锅里。”他一边说着,还做了个弯腰捡东西的动作。
在昏黄的灯下,我们三个人靠在过道的墙上,抽着烟,不停的聊起工作上的闲事。
我甚至很享受那种感觉,很放松,也很解压。
直到楚楚在门上敲了敲,小宋才挠挠头,和我们摆手,进了房间。我和老刘相视而笑,也各自散场。
3
八月的雨水来的很急,巷子里已经成了一条小河,无从落脚。经过小路时,每个人都挽起裤腿,提着鞋子,小心翼翼地走着。
水淹过了墙角,几天才慢慢随着拥堵的下水口散下去。
连空气里都夹杂着浑浊的潮湿,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若有若无的愁容,像化不开的乌云。
雨天容易使人情绪低落。
老刘也是这样,今天我和他打了几次招呼,他像没听见一番,自顾自的坐着,像有什么烦心事。
雨已经停了,但是屋檐边上还是不停的朝地下滴水,偶尔还能打到我的头发上。就连闭着眼睛也能清晰的听见,来自各种各样的声音。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过了一会儿,睡在下铺的舍友喊我:“涛子,找你的。”
老刘站在门口,眼神里露出复杂的情绪,像是有话要说。
我随他来到走廊上,目光注视着他,等他先说话。
老刘在地上来回的走了几下,神色有些犹豫。伴随他的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几个深深的印子。
他轻声说:“我们进屋里说吧,我有事找你帮忙。”
我愣了一会儿,才跟着他进屋。
老刘的房间很乱,角落里堆着很多东西,像是坏了的一些水壶之类的。
他将桌子上的一些杂物放在床上,又用毛巾擦了擦凳子。然后喊我坐下,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老刘想做什么。
老刘表现得有些神秘,从一个黑色的包里掏出几张信签纸,拿出一只笔递给我。
我能感觉到他的神情里有些情绪上的变化,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开口对我说:“我不识字,想请你帮我写封信。”
“你想写给谁?”我问。
接下来的话,让我刚平静下来的心又起了波澜。
老刘告诉我,他和别人不一样,来省城不只是打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
老刘原本也是在农村里,踏踏实实的做了半辈子的农民。
年轻的时候,他就继承了父辈的木雕手艺,人也算勤劳,村里有活都先找他。存了一些积蓄,准备盖一间新房子。
那时村里时兴建城里的楼房,用混凝土浇筑的,坚实耐用。用村里的人来说,很有派头。
老刘不听劝,坚持要梁木搭建的瓦房,他和儿子说,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在我手里。木头房有什么不好,冬暖夏凉,没有污染。
最终老刘还是如愿以偿的盖好了房子,生活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老刘很喜欢这座在村里为数不多的瓦房,别人一年扫一次尘,他几个月就要把每一个瓦檐的角落擦一遍。
不巧的是,有一天,艳阳高照。屋顶的电线不知道怎么的,就着了火,天气热,火势蔓延得很快,到了势不可挡的地步。所幸人没事,每个救火的人都不禁惋惜,崭新的房子,就只剩下还冒着余烟的黑炭。
从老刘说话的神情里,我能看到,他对这座房子,倾注了全部心血。
最终电力公司赔了一部分钱,老刘并不买账,那点钱远远不足以再重新修缮新的房子。其实他就不是不甘心,接受不了重头再来。
老刘跑了几次镇上,最终还是没有结果。后来他干脆到省里上访,可惜事情完全没有那么简单,几经周折,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最后索性找了一份环卫工作,在省城住了下来。
讲到这里,老刘咬着牙说:“我不会罢休的,一次不行,我就写第二次。”
他拍了拍肩膀,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惜我不识字,走了很多弯路。”
我无法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听他说完,心里变得复杂起来。
我从没写过上访之类的信件,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老刘无助的看着我,像找到了倾诉对象,滔滔不绝的重复说着村里干部如何不作为之类的话。
每一个字我都写的很慢,生怕看得不清楚。房间里又只剩下圆珠笔重重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一边压平皱巴巴的信签纸,一边听他讲着。
老刘的普通话并不太好,说到一些地名之类的介绍时,我要和他反复交流,才能确认。
例如一个地名“祥云”从他拗口的方言里,变成了“强云”。
在经过一个多小时以后,才终于将两页纸的信写完。
我将信递给他,老刘眯着眼睛,将信放在离灯近一点的位置,正反面来回倒腾了几回,那动作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他又小心的将信收好,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我一只。
我惊讶的发现,那包玉溪烟盒里掺杂着好几种不同品牌的烟。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掏出一根点上。
老刘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用手去摸鼻子一下,然后嘿嘿的朝我一笑,又恢复了以前平易近人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老刘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又去翻开装信签纸的包。
我当时以为,他可能想要补充什么。正打算去拿笔时,他将一张崭新的百元钞票递给我,“小涛,这次麻烦你了。”
我有些动容的看着他,手不自觉的往前伸。
我清楚的记得,老刘的手指紧紧的捏着那张看起来并不大的红色钞票。
我将它推了回去,老刘诧异的盯着我,“你还是收下吧。”
我说:“写几个字而已,况且我写的也不好,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过了一会儿,老刘用不确定的语气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吗?”
我朝他点点头。
老刘又重新打量了我一番,叹了口气,“你还是第一个。”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停顿,眼眶有些微红。
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我才想到,这也许不是他第一次找人代笔写信了。
4
有一天傍晚,我突然来了兴趣,想去楼顶上看看。
前几天上楼的时候,我发现铁栅栏门上看着的,当时没想起来。
在楼梯拐角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宋。
他坐在楼梯角落,嘴里不停的倒吸着凉气。
我注意到,他的膝盖上擦破了一大个口子,看样子他并不好受。
他看见我,尴尬的笑了笑。
我问他:“怎么弄的。”
小宋垂着头,说:“早上骑车的时候,一个不留意,就这样了呗!”
他变得沮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看了看我,又看了一眼锁住的铁栅栏。
我说:“现在,送外卖还是挺不容易的。”
小宋不吭声,只是不停的在伤口边上揉着。
“我去帮你买点药吧。”我忍不住说。
小宋投来感激的目光,正想说点什么,下一秒,楚楚就出现了。
她走路很轻,每走一步好像都要下很大的决心似的。她扭头看了我一眼,礼貌的笑了一下,从袋子里拿出消炎药水,细心的给小宋清理伤口。
我看到小宋的眉头开始松缓,满脸都是幸福的神情。
我想到了一句话,足以描述当时的情形,此时无声胜有声。
那一刻,我异常的羡慕。
走之前,小宋叫住了我:“晚上来天台,我有办法。”
我没想到敲门的是楚楚,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我,然后指了指过道的尽头,示意我跟着她走。
和我预料中的一样,宽敞的阳台上,是另一番天地。果然,空气也变的好闻了很多。
小宋蹲在围栏边,朝我招手。
我诧异的问他,“你有阳台的钥匙?”
小宋故作玄机的一笑,“有没有一种可能,门根本没锁呢?”
说完他递给我一瓶啤酒,紧接着,他将手中还剩半瓶的酒一饮而尽。
楚楚就坐在小宋旁边,静静地听着我和小宋聊天。她听得很认真,我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微风吹在她的脸上,她伸手挽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当小宋说起工作期间的一段趣事时,她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
只是听小宋说,楚楚在一家餐厅里帮人洗碗,也不需要太多的交流。小宋一边说,一边心疼的揉着楚楚干裂的手。
最后他说,“有一天,我肯定可以赚到很多很多的钱”
楚楚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她将头埋进了小宋的怀里。
5
巷子外的转角是一家麻辣烫,店里摆着几张桌子。但是大部分人都是打包带走,很少有人坐在里面吃。
我走进去,找了一个靠里的位置坐下,顿时间,我心里的疑惑有了答案。
原来,从我坐的地方看出去是一个垃圾站。难怪没人愿意坐在里面吃,再好吃的东西,恐怕也变得索然无味了吧。
老板是一个胖胖的女人,说着一口浓厚的重庆方言。问我能不能吃辣?
我摇了摇头说,“微辣吧。”
菜上来的时候,我正准备把凳子挪一挪,调整一下方向。
然而这个世界好像并不太大,老刘那枯黄的脸,走到哪都很容易辨认。
他推着一辆垃圾车,身上穿着淡绿色的衣服,衣袖两边的荧光线条,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奇怪的是,好像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朝他喊了一声,“老刘。”
他弓着的背慢慢直了起来,目光先是四处巡找了一番,才看到了我。
“你吃饭了吗?进来一起吃点,我请你。”我说。
老刘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咧着嘴冲我笑。
那个胖胖的老板,打量了一圈老刘,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满。
老刘搓了搓手,又摸了摸鼻子,摇摇头说,“我吃过了,等改天,我请你吃一顿,好好感谢你。”
老刘指了指工作车,又说,“我手头还有事,回头见。”
老刘又开始弯下腰,推着那辆咔咔作响的车走了。
后来的几天,我工作上的事情并不太顺利,我狠狠的和张经理吵了一架,大概就是关于节假日休息的问题。
早在几天前我就已经和他打好招呼,商量中秋节回家团圆的事情,谁知道,临时又变了卦。
我们部门需要一个人留下来值班,张经理义正言辞的说,抽签决定公平,绝不偏袒谁。
我敢打赌,他们串通好的。
5
八月十五的夜晚,我偷偷爬上了宿舍的阳台,转了一圈,也没看到圆圆的大月亮。
也许被周围的高楼挡住了,除了灰蒙蒙的天,什么也没有。
我气馁的回到空荡荡的宿舍,妻子从老家打来电话,我细心的询问他们近来的状况,叮嘱她,要多留意我们的宝贝女儿。
我告诉妻子,前几天新闻报道了一篇关于家长疏忽,小孩被热水烫伤的事。
妻子听完,声音有些发颤,我能从电话这边想象到她吓坏了的表情。
我咳嗽了一声,挂了电话。心里总算多了一些慰藉。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晚上周围人都很安静。那是我睡的最香甜的一次,我做了一个梦,自己躺在宽敞的床上,妻子给我端来热腾腾的粥,柔声喊我起床,一切都那么美妙。
模模糊糊当中,我先是听到争吵的声音,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接着就是锅碗瓢盆撞击地面的东西。
我被惊醒,猛然从床上跳起来,争吵声有老刘的,不过他的声音很弱,完全被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压着。
我推开门时,楼道里已经围着一些人了。
站在老刘对面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她一边咆哮着,一边推搡着老刘。老刘像个犯了错的老小孩,任由女人闹腾着,一声不吭。
大概是察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女人朝人群里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啊?”
周围的人摇摇头,纷纷散去。
老刘终于压低声音说,“别发火,影响别人。”
女人变本加厉,声音更大,将堆在角落的东西踢得啪啪响。
突然间,那只旧水壶被扔出了门外,距离我的脚下不到半米远。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闻声而出的老刘见到我,连忙陪笑说,“对不住你了,没伤到你吧!”
他又转过身,摆出很生气的样子,质问道,“还嫌闹得不够凶吗?你当这是哪呢?”
女人明显没料到老刘会反应这么大,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老刘,然后才结结巴巴的吐出一句话,“你就跟这些破烂玩意儿过吧,别回来了。”
女人甩着手,快速的下了楼梯。
老刘勉强的朝我苦笑。
从老刘的口中得知,女人是老刘的妻子,之前一直反对他到处上访。
她认为这是瞎折腾,胳膊怎么扭得过大腿呢?
老刘的叹气声越来越多,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没忍心问下去。
6
没有告别,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刘。
他做出了妥协,像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回了老家。
房间门上了锁,灰尘开始堆积起来。
我想很多人都不喜欢这栋狭窄的房子,来看房的人陆续换了几波,最终房间还是空着的。
后来,小宋告诉我,他和楚楚也准备走了,去更远的地方。
一切又和我刚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张经理找我面谈,他先是和我闲聊了几句,然后绕了一大圈子,以岗位变动为由,打算把我调到其他部门。
名义上是调动,但我知道这是下了逐客令。
我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拖着行李箱,走出了那个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