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好像一直是我们忌讳的话题。我们对待死亡,避之不及,又郑重万分。避讳死亡,是因为我们珍爱生命,有所爱,亦被人珍爱;郑重地对待死亡,是因为死亡亦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
可是,春花秋月,三餐茶饭,情深义重,志坚不移,谁又会愿意离去呢?
这几年来,不得不与身边许多人永别,我回忆起我与他们生命的交集,音容笑貌,今犹在眼。我爱过他们许多人,他们也曾给予我无限温情与关怀。可当死亡靠近时,我们不得不离别,甚至来不及告别。
我有挚爱,所以面对死亡时,总格外惶恐不安。
外婆家有两口棺木,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好多年了。
那是外公亲手打造的,打造它们时,外公六十余岁,今年,外公八十四了。
我记忆中只有零碎几个片段,尚且年轻康健的外公,在满地木屑木片中独自打造两口棺木的画面,起初是几根粗壮沉重的木头,外公认真计量比画,切割,外公虔诚的推动推子。一片片木屑飘下,两具棺木就在满地木屑中逐渐成型。光滑,结实,美观。那时我仍懵懂,从未想过死亡是什么,又将在某一天在我身边降临。所以我并不感到害怕。只认为这是散发着干燥树木独有香味的木头。外公把他们做的光滑又漂亮。好像睿智的匠人驯服了树木的精灵。剥下锋利冷硬的外壳与毛刺。变得温驯又体贴。
直到它们被刷上黑漆,味道刺鼻难闻,我才猛然意识到外公打造它们的意图,我不能接受。两具沉默的冷硬棺木,像两颗黑色的种子,沉默地种进了我心里。我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爆发,它们是悬在心口的石头,我不希望收到来自它们的宣判。
那两口棺木后来被放置在牛圈旁的巷道里,在去厕所的必经之路上,那时我并不知道,我拥有这世间多么珍贵的情意。后来那两具棺木被层层包裹,直至看不见一点儿黑色,一个新的只属于我的厕所拔地而起。棺木上常年堆放着各种杂物,锄头,镰刀,簸箕,洗衣粉,肥皂,炉子……还有黄瓜,桃子,柿子,罐头……
外婆以她的方式神奇地治愈着我。我慢慢地竟不再恐惧。那两具沉默的棺木在我的记忆中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我儿时在它们旁边的梯子上爬上爬下地玩耍;它们为我藏过荡秋千的绳子;上面放着的食物也大多进了我的肚子……
那两颗最初因恐惧而种下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不觉生根发芽,破土而出,长成了两株青翠苍郁的参天大树。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的心不断从它们身上汲取阳光与养分。它们因伤痛而生,却从未伤害过我的心,反而一次又一次修复了我心脏的裂痕。
转眼间十余年过去了,它们一直静静地停在那里,看着这小院里的一年四季,春草发芽,冬雪覆盖。稚子孩童长大成人,两个老人相伴衰老。我早已习惯了它们的存在。
前年姑婆去世,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外公在这世上除了子女外唯一的血亲。小院里雪压枝头,我与外公外婆守在火堆前,暖意融融,舅舅突然推开门,带了风霜。
“姑姑去世了。”
我看到外公明显怔了一瞬,却平静地询问到:“什么时候?现在在医院吗?”
后来外公外婆匆忙前去,离去前却让我守家。后来我曾感慨到:“姑婆怎么突然就去了!”外婆淡然到:“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半年后我回家时,巷道中又多了两副崭新的棺木,是八十岁的外公亲手做的。这次没有任何遮盖,郑重地摆放在巷道中。
下一个冬天,小院里橘树果子结得又大又密,我摘了几个,剥开来吃,甜的就吃掉,酸的就一瓣一瓣插在仙人掌的刺上。我一抬头,外婆与满外婆坐在门口,午后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照亮她们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我一时纳闷儿,这两个半辈子不对付的老太太,也有坐下来温情谈笑的时候。于是举起手机将这幅难得一见的画面拍了下来。
前段时间母亲突然告诉我,满外婆去世了。我一时忡怔,翻出那张照片,心就像那天的橘子一样,酸涩不已。
我又开始害怕起来,像十年前一样。
我想到这些年,每一个不得不离去的人。那两棵树,根早已深深扎入了我的血肉里。
十年前外婆治愈了我,让我不再惧怕棺木,可十年后的我,却无法治愈自己,接受挚爱的离去。
外公外婆笑我傻,我从他们的笑语中,恍惚间竟生出了他们早已坦然接受死亡来临的错觉。
现在小院旁的巷道里一共有四具棺木,两具新的,两具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