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来了。
昨夜的风很是恼人。我迷迷糊糊记得,那混着夜色的风在窗口尖啸,我那破败不堪的窗户又阻挡不了那势如破竹般冲入的风。于是它们毫不客气地如潮水般涌入了,一时间我的陋舍有如万马奔腾,蚊虫也恼人,风又把寒露的潮气敷在我身上,浑身难受的我几乎一夜未眠。
我现在精神有些恍惚,眼里也一定布满了血丝,东西也看不太清。我向窗外看时,橙黄色的光芒已慢慢爬上了地平线,这会儿的光还柔和着,毛茸茸的,也没几分温度。
天还是暗的。我一时间分不清楚这究竟是黎明还是黄昏。在我眼里,清晨与黄昏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太阳东升西落,那便任它落吧。就像春花秋月,自有其时。春花秋月何时了?我又还剩几个清晨,几个黄昏呢?
今天是我的生辰,那么重光,祝你生日快乐,我对自己说。重光.……我想到了我的那双重瞳。从小,他们便对我的重瞳称赞不已。他们说,这是杰出人物才有的呢,就像舜和项羽。当我把她的妹妹娶做皇后之后,他们更加笃定了这一看法,说我这是娶回了娥皇和女英啊。
想到她,我心口突然撕裂般疼痛。今天不仅是我的生辰,更是七夕,窗外正是鸟相鸣兮飞翼翼,可她早已化了天上的星星。她的死是我害的,我记得她最后将金蝉含入口中时的那个眼神,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无尽的失望和决绝。
“在想什么?”小周后把泡好的茶水递到我面前。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再向外面看时,太阳已悬在地平线上了。
温热的液体入喉,留下无尽的苦涩在舌尖上氤氤。
“没什么,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她怔了一下,黑亮的眸子有了片刻的迷离。
“如果我生在平凡人家,便不会有这些烦心的往事了。“我又抿了一口茶水。
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南唐后主啊。我是个诗人,仅此而已,他们争论的什么“位终及弟”之类的宫廷闹事......呵,与我何干。只是我没想到那群人会接二连三地死于非命......我真的只想做个诗人。做什么后主?这对我而言分明就是一场灾难。
“你本就是你自己的诗人呀。别想那些过往了。无论什么方式,至少,它让我们相遇了。”她望着我细声道。我看见,她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往事知多少啊……“我放下手中的茶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听见清晨的风从廊上穿过的声音,越来越弱,像已燃尽的油灯,在倔强地摇曳最后一丝火苗。
南唐最后的黄昏,也已逝去了。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后,不知不觉中,灯火已然黄昏。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月亮便已挂在了树梢上,似要与那轮夕阳平分天下。
“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耳畔不自觉地响起那人的话。话音落下后,南唐在风雨飘摇的黄昏之下,灰飞烟灭。
哈,不堪回首。我自嘲地摇头。
在黄昏的余晖里我落下了《虞美人》的最后一笔。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本就是个诗人,也只是个诗人。从清晨到黄昏,我一直都是。
小周后接过那张纸,怔怔地望着,没有说话,泪水却决了堤。
“这,是御赐的生贺。”
门外来人端着一壶酒,嘴上说着祝福之意,眼底却只有透人心腑的寒意。
我接过酒杯,慢慢、慢慢地,放到唇边。
“不要喝。”她轻轻地低语。我没有动。
“不要喝….……她轻声低喃,眼里尽是乞求。
或许死才是我最好的解脱。
我招头望着门外,漫天的星辉正于寂静无声中流转。或许有一颗是我早已殇逝的大周后,还有几颗,是那些于皇位斗争中逝去的兄弟姐妹。剩下无数的繁星,是我南唐那于战乱中死去的子民吧。
大国扬威之下,赵匡胤,你可知有多少小家的白骨堆砌。
我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耳畔是她斯心裂肺的哭喊,我忍着逐渐上涌的剧痛,回头望着她。
是啊,我终是步了项羽的后尘。
“等着我。”她凑到我耳边呢喃。
渐渐迷离。
恍惚中,我听见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唱起那首词。歌声在空寂的月色下流淌。
“春花秋月何时了……”她轻轻吟唱。
我慢慢闭上了眼。
这是清晨还是黄昏,我已然分不清,但也不重要了。或许,我并不会死亡,只是带着我所热爱的诗词啊,走向下一个黎明。
清晨,或许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