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宿,小梨都在研究着月光倾斜在墙上的角度。凌晨一点半,小梨起床洗漱。当小梨打开卫生间的灯时,奶奶从大屋出来,说:“我给你下点面条吧。”
小梨说:“不用了,一会就走了。”小梨刷着牙说。
奶奶一边说“不吃饭可不行,胃都得饿坏了。”一边向阳台走去(小梨家的厨房在阳台上)。路过厅时,奶奶随手扒楞一下儿子,儿子熟睡着打着鼾。儿媳突然一激灵,刺眼的灯光射进眯着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小梨,到点了?”
奶奶又扒楞扒楞儿子,儿子终于醒了“嗯?妈?”奶奶说:“你赶紧起来,送送小梨,这天还黑呼呼地呢。”“嗯,行,我马上起。”
洗漱完的小梨,呆坐在写字台前,用笔写着今天的流程,其实每家的流程都差不多,区别就看钱的数量。可是每次开工前,小梨都习惯再写一遍,做到确认无误,同时写下这一家人的特点,以防有突发事件,好妥善应对。
小梨吃完奶奶煮的一小碗面条后,和爸一起打车去了“客户”家。每次开工的早晨,小梨是不开车的,因为需要小梨照应的事情太多。照常,将小梨送到后,老爸又坐车回去了。
小梨下车时,正好也有一辆出租车停下。下来四个女人,三个穿着黑衣黑裤,一个上身穿着宝石蓝的长衫,下身穿着肉色的丝袜,精心化过的妆也难以掩饰的年龄暴露在颈纹上,披散的大卷发随风颤抖。女人说:“哎呦,这出的可真够早的!”
小梨,瞥了一眼,又看看排在路口的拼凑的车队,白花都带上了。老三的女儿从塑料兜里掏出一盒盒烟,分发给各个司机,其实也就不过七八辆车。
小梨向灵棚走去,一个黑衣男子正抽着烟,手上不断地摆楞着手机,小梨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两天都没有见过,不过他也扎着孝带。
小梨回头看一眼,老三的女儿正从塑料兜里掏出三盒烟,塞在自己的背包里。小梨暗暗撇撇嘴。其实,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自私的人,只是看爱哪一面更多一些吧。
小梨看了下表,三点半了。检查了一下灵棚的东西,没多没少。小梨对老大说:“叔,找几个人,先把灵棚里的东西搬到车上吧。”老大叫了三弟、四弟和妹夫。
一辆货车车尾向着灵棚挪过来。家里的女人站在一旁看着,几个男人,快速地将别墅、烧纸、花圈、元宝、金条……当盖着老人衣服的纸牛被抬到车上时,姑娘一个箭步,从楼栋前的台阶上,俯冲过去,一把拽住牛身,呼号道:“妈——妈——妈——”,一旁的女人们过来拉着她,“妈,我天天照顾你,怎么你走那天让我回家呢,我没见到你最后一面……”老大让一旁的女人将她拉走,她摊在几个女人的手中哭着。
小梨看看时间,已经接近四点了。小梨对老大说:“叔,请所有戴孝的都站在这里,一会说道‘礼成’时,叔你就将火盆摔掉。”老大“恩恩”地答应着。他妹夫马上召集所有戴孝的按照辈分顺序依次站好了。
寂静的下半夜,除了月光就是灵棚里的灯光,就着昏暗,小梨站在队伍侧面,喊道:“时辰到!众亲属跪!”小梨强硬地将尖细的声音压沉,戴孝的人随着小梨的一声,全部跪下,伴着低沉沉的呜咽。
穿蓝色衣服的女人和同伴说:“呦!这小姑娘居然是殡葬司仪?怎么找个这么年轻的啊?”
小梨继续说:“一叩首——(祝)一路走好!再叩首——(俺)永记之恩!三叩首——(您)保佑家亲!礼成。”
小梨小声对老大说:“叔,摔盆!”
老大踉踉跄跄地站起,将盆举过头顶,咽了下悲伤,随着一声“妈,一路走好!”火盆应声摔地碎裂。
小梨高声道:“西天大路,一路走好!启程!”
戴孝的人呼号着、颤抖着,相互搀扶着。
小梨冲着人群说:“大家赶紧上车,别误了时间。”
老大捧着遗像坐在头车里,大孙子打番站在火车的货箱上,老三拿着纸钱也坐在货车上。小梨拿起灵棚的纸鸡,喊一声“金鸡引路!”放在货车上。路过干活的几个男的,小梨叔:“谭大爷,这里就交给你们了,灵棚啥的都扯了,收拾好哈。”老谭点点头,这是和小梨合作多年的伙计们,主要负责撘灵棚、拆灵棚。临走小梨又嘱咐老谭说:“谭大爷,干完活,你们就去吃早饭哈。”
小梨和拿着过桥压纸的女婿做在头车上,先出发。
出殡都是在凌晨后的,中午12点前必须完事,其实绝大多数10点前就都结束了。每一个出殡的队伍,都是很早出发,路上的车、人都寥寥无几,死一样的寂静中,沿途都能听见悲伤的呜咽。随风撒着的纸钱,卷着逝者一生的印记,飘洒在送葬人的面前,剪不断,理还乱。
到了火葬场,由于李家人没有订告别厅,所以小梨领着送葬人径直走到负一层,那里是停尸间和火葬交接入口。负一层的大厅里,一长排的铁栅栏将大厅一分为二,就像这生与死的阻隔。铁栅栏那边的工作人在入口处,喊着:“亲属啊,只能进10人!只能进10人!”
这上的事都是有规矩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小梨回头向老大嘀咕了一句,老大的女儿迅速从队伍后面拿过来一个塑料兜。此刻小梨收起工作时的严肃,本是一张俊俏的小脸上堆满了笑容,手在塑料兜一划拉,抄出两盒芙蓉王,迎着工作人员说:“孙叔,今天你们班啊?”
工作人员一看小梨都乐了,这都是老相识了,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孩子,还这么漂亮,在这个行业里很少见。“小梨啊,你师傅今天也来了。”说着,小梨轻轻拽过老孙,两人顺势背对着人群,小梨抬手将两盒芙蓉王按在老孙怀里笑着说“嗯,我师傅今天两场呢,我就一场。”这些工作人员光逢年过节打点是不行了,月月打点,次次都得打点。
老孙一个眼神,门口的工作人员将人都放进来了,李家大概40、50人的送葬队伍,跟着小梨走进去。一拐弯,一个个小屋门口都挂着灯笼,有的写着“张府”,有的写着“谭府”,有的写着……这些小屋是供没有预定告别大厅的人家,做简短告别使用的,每个屋子都没有门,里面只有放置一个逝者的台子,周围是塑料花做装点。
走到一个挂着“李府”灯笼的屋门口,小梨回头对跟来的人说:“叔,你们谁跟我去停尸间?剩下的人就在这个屋门口等着。”
李家姑娘自动跟着走,老大说:“你别去了,在这等着!”一句话,又捅了姑娘的痛处,哭着说“我得去,我得去看妈最后一眼……”
往往一个母亲的离世,对女儿的打击是最大的,因为同为女人,都经历了十月怀胎的不易,都经历了生产时撕心裂肺的巨痛,女儿更能体会出一个“妈”的角色。每每这时,都是小梨最心痛的时候。小梨扶着阿姨说:“没事,叔,让阿姨去吧。”
李家兄弟姐妹和小梨一起去了停尸间,找到对应的冰柜,拉开后,李家确认后,等在门口,由工作人员用推车送出。
几个人推着车,回到“李府”,小梨一路用身体挡在姑娘的前面,就怕她将眼泪撒在逝者身上。逝者被放置在塑料花丛中后,小梨说:“叔,你拿着酒和棉花站在前面,准备净身。后面的亲属,请依次站好,做最后的告别。”戴孝的人站前面,后面是胸口别着白花的人。人群中,有叹息,有哭泣,有呜咽……
小梨说:“叔,我说一句,你就一边跟着我说然后,一边做。”老大点点头。
小梨站在老大的侧面,低声说“妈,闭上眼,合拢嘴,五官复复位,擦擦洗洗,干干净净,穿上漂亮的新衣服行走西天道。开眼光,看四方;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花香;开口光,吃牛羊;开心光,亮堂堂;开右手光,写文章;开左手光,抓钱粮;开脚光,脚踏莲花登天堂。”老大跟着小梨吞吞吐吐地念道,同时颤抖的双手擦着逝者的身体,伴着呜咽、呼号,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接触了。
完了,小梨说:“请亲朋好友瞻仰遗容,告别。”
李家的亲朋好友从左侧进入,从右侧出去。“请将推车推过来,送别。”
一行人推着车到火化交接入口,从里面出来两个面如死灰的工作人员,接过推车,正要走,女儿一把拽住车腿:“妈——妈——你不能走啊——妈——”周围的人上前拽住她,她死死拽住车腿,任凭大家将她在空中拽成“一”字。做这一行三年多了,小梨还是每次在这个交接环节都忍不住心痛,别过头去快速擦干溢出的泪水。
工作人员默不作声,只是一直在和姑娘争夺着推车。呼号、悲伤早已泄光了所有力气,车被推走了,女儿瘫坐在地上。男人们或低头,或别过头去。
这悲伤需要时间去沉淀。等了一会,小梨说:“亲属去二楼等吧。”大家的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一步一挨。
小梨对老大说:“叔,你家的骨灰盒要啥样的?”
姑娘回过头说:“要好的,我妈一辈子没享过福。”
老三说:“啥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多烧点纸。”
姑娘狠狠瞪了一眼老三,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老四说:“要好的,这钱我出!”
老大摆摆手说:“不用你们,不用你们,我出!”
这是一家普通的人家,普通人家的矛盾往往就是“钱”,就像小梨家的争吵,往往都因它而起。小梨总觉得李家的一切都影影焯焯的,小梨说:“也犯不上特别好,咱选个差不多的就行了,关键是让老人安心。咱们就选666的吧。”老大点点头。其实这一单,小梨是没挣到钱了,本来可以挣1000,但是小梨又心软了。
在二楼接到骨灰,小梨将骨灰盒递给他们。人骨都差不多,这不是第一炉,这托盘里的骨灰,只能顺其自然。李家用的是普通炉,也就是老式的,炼出的骨灰碎末比较多,新的炉子炼出的可以是整块的骨头,但是价格比较高。其实,人在,比什么多强。
李家并没有买墓地,而是将骨灰盒存放在寄存室里,一年180块钱。然后小梨,让李家人将花圈等要烧的搬到燃烧处,小梨对大家说:“大家都去给烧点纸,烧完后,大家千万别回头,直接走回来就行。”据说,回头会被带走。
一个高2米的大铁炉,前面有一个穿着破烂,同样脸如死灰的干瘦的男人,拿着一个长长的挑杆。小梨从塑料兜里,抄出一盒芙蓉王,递给男人。
一个个花圈被扔进火炉,火“刷”的一下窜起来,接着金鸡、牛、烧纸、元宝……火势越来越旺。在这个入秋的清晨,接着火,还有点暖,纠正老人用尽一辈子去疼爱这些孩子一样,这温存,是最后的告别。随着火势淡下去,离开是必然的,大家转回身,径直离开,这是永别了,以后的都是想念。
走到广场时,小梨叮嘱大家:“酒呢?大家都就着酒洗洗手,吃块饼干。”
大家洗完、吃完,纷纷上车了。小梨对老大说:“叔,我就不去饭店了,我一会还有事。我就直接回去了。”
老大憨憨地说:“你这忙一早上,去饭店吃完再回去呗。”
小梨说:“叔,不了,我有事,就先回去了。过几天头七啥的,你们有啥不懂得就随时给我打电话。再有就是安抚好家属的情绪,节哀顺变。”老大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小梨坐的是李家的小面包车的副驾驶。车刚一启动,后面就传来:“小姑娘,你多大?”
小梨一回头,看见正是早上穿蓝色衣服的女人闪着双眼在问自己。“29。”小梨木然地说,本能觉得又是常态的问话。
“你干这行几年了?”
“三年多了。”一切都是惯常的套路。
“啊?那得挣不少钱吧?这行多挣钱啊!”女人咂咂着艳羡的嘴。小梨默不作声,只想着尽快到市区,好下车。
“你有对象没?”
“没有。”这么回答是最安全的,因为话题可以由双簧转成单口相声。
“唉!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大了,还没对象。”女人和旁边的女人们一起惋惜着。
“也是啊,干这行的,男的都不好找对象,更别说女的了。”旁边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小梨看向窗外匆匆而过的树木,掏出电话,给魏诺打了。
“喂?”魏诺粘腻的声音,显然还没起床。
“都七点了,还没起来呢。”
“嗯~嗯~”
“快起来啊,咱俩去汗蒸啊。”
“嗯,行。”魏诺迷糊地答道。
小梨和魏诺约好9点去汉玛汗蒸馆见。小梨下车后,匆匆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