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则〉———君子为政
君子为政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 行寡悔,禄在其中矣。”《二,17》
年轻的士子投师孔门,为的是什么?学怎么做官怎么得俸禄。说得实在些,就是学点儿做官的本事,能方便的弄到公家的饭碗。一个是就业,一个是敬业。怎么具体实施?
这是非常现实的一个问题,给出的也是切实可行的答案。
“慎言”、“慎行”。
“慎言其余”,也就是不要多话;“慎行其余”,也就是不要多事。多话必有话,多事必有事。
两千多年后,民主宪政之前,乡老还是说:“一字入公门,十牛拔不出。”不要找话说;“是非只为多开口”,不要“惹是生非”。
简单得很,少话,就少错误;少事,就少懊悔。少错误,少懊悔,这饭碗就端得稳当。地道的老实话。孩子们啊,谎话好说饿难忍哪!
青年“干禄者”更高的追求,那就应该是“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言行上的谨慎更表现在对仁的践行、礼的坚守。矢志“守死善道者,应该把得住自己的一张嘴一双手。
孔子对子张的回答,是针对“基层”执事官员的,属于“有司”,不在决策层。决策层应该有更高的要求。但是,为政的重要环节虽在决策层,而事之成败,政之载覆,却在基层。孔子有一些论述,却是针对决策层决策者的;而他的绝大多数弟子只能在基层办事。
要指导弟子干禄为政,就先得熟悉官场,精细“闻政”,如此方能有的放矢,引导有方,指教得法。
怎么“闻政”呢?
子禽问子贡:“夫子到一个地方,是怎么‘闻政’的”,子贡回答:“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 。《一,10》
——孔子“闻政”的方式与一般人或许不一样。“温良恭俭让”;态度温和,动机善良,出语恭敬,提问简明,措辞谦让,使“接访者”觉得亲敬可信,能够畅所欲言。完全不是询问、追问、甚至逼问;人家怎么谈,就怎么谈,顺应人心,平易近人。
闻政,不都是听官府的,更多是听民间的,从“野人”、“小人”“鄙人”那儿听真话,从无所拘束中知真情。
一个以身相许的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政治家,一个从鄙野中成长起来的“志于道”者,一个有心人,总会设法营造一个让人畅所欲言乐于披肝沥胆的环境的。不是政客的做派,不打官腔。这就是子贡对老师的深刻了解。听真言,晓真情,得真知,再从礼乐的文字典籍中获得对照与验证,学与思反复提升,终于有了自己坚定的信仰与行动的准则。教学内容充实了,教育的针对性增强了,有问必答,答必中的。
“半部论语治天下”,不是溢美。试从“为政”、“问政”、“从政”等“治天下”的几个方面分述如后。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二,1》
——这是在师生日常交往中,不固定对象的讲述。三千弟子,对同一讲题有相同记忆,遂流传千古!
一句话,两个知识点。
为政的根本是“德”。即“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为政的根本目的是把人心与民力紧紧地凝聚起来,“统一步骤,统一行动”上下相谐,“克己复礼”。
“以德治国”,“以礼治国”是孔子政治活动的纲领。
“国策”是否奏效,能否凝聚民心民力是唯一检验标准。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二,21》
——孔子一生为政的时间短促得很。专门培养“学干禄”的孔夫子,自己却没有能够“为政”,这实在是难以向人解释的,而有人偏就拿这当话题,来“献疑”,问得十分的尖刻:“你先生怎么不弄个官当当?”或者客气些:“你怎么不弄个官做?”再婉转一点:“上头怎么没让你去做官从政?”都怀疑,孔子之教的可行性。
孔子雅量给了回答。是当面奉还呢,还是事后跟弟子们畅抒胸怀呢,不确定。我以为他的事业是“克己复礼”,是指导弟子以此为目标而“干禄”,是一次师生交流,顺带一点小“幽默”,是“诲人不倦”的一个细节。对于质疑,调侃,不必认真。行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出水才看两腿泥呢。对未来要有信心。
引经据典,是“学文”,也是“教人”的重要方式。
孔子讲 :《书》里说:“尽‘孝’,就一心孝敬父母;‘友’就是交往如同兄弟。要把孝弟之心用在政务施行上。”因此,我看日常生活中秉持孝弟,处理好上下左右的关系也就是“为政”,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讲究孝弟呢?
引文是孔子记诵的,现在的《尚书》里没有。
孔子的这番话,被有子接受形成稳定的思想。
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哉,其为人之本与?” 《一,2》
孝弟是君子之本。君子用自身的孝弟之行给人群做榜样,产生的效果,远比某些不切实际的“政务”要强。这就是后来非常流通的两句话:
“正己方正人,正人先正己。”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对政治施加影响,本身就是为政。这是不可动摇的观念。
《书》是其上源,孔子的教诲,是历史长河中很重要的一次大“涌流”
为政有两大工作对象,对上与对下,使民与事君。
“忠君”作为一个信念,“事君”是应尽职责。弟子在“克己复礼”这条总纲之下,对事君之道形成一些共识。
子夏曰:“事父母,能竭其力 ;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学而,7》
——子夏堪称事君的模范。事君,可以献出生命。这位百岁老人,的确是以身践言。君子修己以安百姓,事君竭尽忠信,客观上正是为人、为民、为百姓。这是为政的“初衷”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三,18》
——孔子有很深的感慨。这种说法,真是让人难以容忍啊。事君尽到礼数,竟被认为是为了巴结讨好!可见当时的确是“世风日下”,非大声呼吁,如前贤一样“克己复礼”不可!但是,与君主亲密无间,融洽得让那些“小心眼儿”嫉妒,又有什么不好,只要是不违礼!他说他的,我这是克己复礼!
这些“小心眼儿”是些什么人呢?就是君主身边的人,他们自有鬼胎呢。说他们嫉妒,那是客气;说他们污蔑乃至攻击,大约差不多。正人君子以礼事君,是出于“守死善道”是为了“克己复礼”,而居然遭诬陷,可见君主身边有小人,有奸佞。唯有“守死善道”,才会“克己复礼”;唯有克己复礼,才是真君子。
这样被污蔑的事肯定在孔子的身上发生过,但又怎么样呢?
对于奸佞,就像蛛丝那样轻轻拂去;对于攻击,尽可一笑了之。为了君主可以致身,这点儿小玩意又算什么呢?“事君尽礼”这条原则是绝对不可动摇的。但是,这应该是怎样的君呢?不论它是什么君,都以礼相待。“礼”是最高的准则,君子更不会违背。在昏君面前“守死善道”,敢于做诤臣。这是事君的底线。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三,19》
——鲁定公向孔子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深有背景的。鲁国季氏三兄弟把持朝政,鲁昭公客死,阿弟继位。兄长的悲剧是浓重的心理阴影:怎么处理“君臣”关系?有什么两全之策?
没有别的办法,唯一可行的是“礼”,这就是先祖周公制定的礼乐制度,“君君,臣臣”,不可动摇。孔子能够拿得出的办法,就是“克己复礼”,君使臣以礼,对待季氏三家,当然也如此。那三家也必须对君主敬献忠心。已见“礼崩乐坏”,唯有“克己复礼”。
定公不能明说,孔子也不能明说。但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最明确,不用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彼此心知肚明。
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但是被“破”之后修补起来,并不容易。就看我们君臣了。
会是什么答案呢?流言来了,也许就是“谄也”。这还是轻的。而且,终于,内外夹击,正在人生盛年的孔丘,在政事上正趋向成熟的政治家,不得不怀揣着“克己复礼”的宏愿,走出国门,奔走于同样“礼崩乐坏”的“中国”大地。
子(答季子然问)曰:“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十一,24》
——大臣与君主之间,凡政务,都须以道为准则。所谓道,那就是“礼”。克己复礼,其他就免谈。君待臣以道,臣事君以道。道来道往,非道不行。孔子,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克己复礼的宗旨第一。
对于弟子之问,孔子同样坚定。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十四,22》
——勿欺,就是对君主忠贞,“守死善道”,言必信,行必果。做臣子的,为政时,最忌的嘴是一套,手是一套,口不应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没有君主的根本利益,更不考虑人与民和百姓的利益。臣子本应是君旨下达,民情上达,一条畅通的渠道。臣欺君,政令不通,政事难行,何以为政,亦何以克己复礼?
臣子必须对守道的君主绝对忠诚。
但是君主若不守道,不仅是不听不行其政令,而且应该正面站出来,批评他,唯有正道直行,唯有克己复礼而后行。诤臣尽忠。
这样一来,“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就有了。“上”,变了质啦!为正道而争,义无反顾,为坚持“克己复礼”可以不顾情面,直至“杀身以成仁”。诤臣犯上,天经地义。
在“勿欺也,而犯之”的鼓动下,后世,忠臣节义之士就不绝于青史了。一句话,产生一千年两千年的效应,这实在是可以看着永恒的真理。就这一点,称孔丘一声“圣人”,也不是“溢美”。
换一个角度,再看看,臣子该怎么事君。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十五,38》
——在“事”与“食”上,要分清主次,把握轻重。事要做得好,俸禄莫先考虑。办事之前先讲价钱,谈报酬,论安排,这是做生意,名副其实闹“干禄”;不是正道直行,为着克己复礼的大业。连“干禄”的初心都忘了。
一个“敬”字,涵括为臣为政的全部言行:言忠信,行笃敬。
下面,再看看孔子日常课务中怎样实施为政方面的补充教育。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十七,9》
学诗,是“学文”的主要内容之一,而且它与“乐”紧密结合在一起。是诗礼乐三者的核心。
孔子本身非常喜欢“乐”,自然也就要深爱这“诗”。诗教的作用,他的描述周全,对于为人和为政的重要,岂可小觑。在家,可以根据其启迪侍奉父母,到官场到朝廷,可以据以为政,特别是外事邦交,少不了诗歌讽诵,准确传达信息,不辱君命。
“事君”与“事父”,本质一也,都须“克己复礼”,遵道直行。学诗,终身受益。
孔子还真诚地告诫弟子,学干禄以事君,不能受“鄙夫”的影响,不能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十七,15》
——事君若为私利,为俸禄,这样的人必定患得患失。既为个人得失,克己复礼就必被弃于脑后,失去为政的根本。
“鄙夫”必有所指,或有确指,不必细说,或不便细说,或不说自明。总之,鄙夫之“鄙”,是可知的,就是那些在朝的,在野的,心中自有邪念的“小人”,比如鲁昭公时代的季氏,此前的阳虎等等,还有卫灵公身边的弥子瑕、南子之类,多是不可以与之同谋事君的。孔子在国内国外接纳的弟子,对这些人都应该提醒注意,避免误入歧途。这些被敲过耳朵边子的弟子,恐怕就有为“季氏将伐颛臾”巧作说辞的冉有、季路,有孔子大声召唤“小子鸣鼓尔攻之”的冉求。还有孔子说过“不知其仁”的冉雍、子路、冉求、公西赤等,都有所提醒。在政坛交往中,对“鄙夫”(哪怕是间歇性发作的)都必须高度警惕。提醒“志于道”,是老师的责任。克己复礼,时时处处事事,听、见、思、动,都得多长一个心眼。否则,事君以道、以礼,就是空话。
为政,对象是“人”,上下级同事;是“民”与“百姓”,天下人。
孔子也有比较全面的思考。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一,5》
——节省用度,减少开支,关心并爱护同事,国家有重大祭祀活动,外事交往,乃至战争,都不能耽误农时。一句话,有政务活动,得侧重考虑便民、利民。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二,20》
——要让民众忠于职守,安心敬业,并能相互鼓励。最直接的途径,就是自己做榜样,其次是发现并树立榜样。总之,必须让人觉得有所依循。这就是自上而下,“克己复礼”的程序。全民守礼,正道直行。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五,16》
——子产为政于郑,《左传》有明细记载,孔子无限景仰,称其为“古之遗爱”。使民最难得的是“义”。民众心里佩服,赞同,敬业而忠劝。万古一则,后世永垂。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十二,2》
——这段话,让人想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只要始终克己复礼,言忠信行笃敬,而且坚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无论在什么场合为政,都能够取得预期成果。
以仁心仁德施仁政,政通人和。
事君使民,就是“入仕”;“入仕”是“学干禄”的预想成果。
“入仕”者还有怎样的前提,即主观的条件呢?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五,6》
——说话,要兑现;入仕,要担责任;应诺,必须有底气。“未能信”是对自己的能力不能贸然确定。谨慎的漆雕开说的是真心实话。
人之担责,往往是,知不足者终究能足以成事。在战略重视的前提下,重视战术上的困难。时刻牢记:“事非经过不知难”“小心不是多余的”。“大话”只有一句,“细节”却是万千。
入仕须尽能,尽能须储能,储能须好学多思,更须多能鄙事,不断积累。当时的青年士子,进了“小学”进“大学”,出了里巷的书塾,进不了“官学”,就找到孔子的这处“私学”。礼乐射御书数,都学,够不够“干禄”呢?不好说。老师给它建议了,有些底气,但还有点信心不足。能够在足与不足之间掂量,找出不足。是入仕前最重要的心理准备。
话从心上起,老师听话听音,高兴:“一个实诚的青年,足以寄托厚望。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五,19》
——入仕从政,不只是忠于职守,更有最高的标准,这就是以仁德行仁政。这是入仕必要的准备,更是衡量为政全部言行的准则。不知有多少入仕者,正在以偏离仁德的行为把持着政务,遗憾!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十五,7》
——史鱼始终保持着正直。这位卫国的大夫,以“尸谏”的方式劝告卫灵公进用贤臣蘧伯玉,斥退奸佞弥子瑕。怀揣正直入仕,秉持正直终身。入仕的庞然队伍中,缺少的正是这样的君子。
更有蘧伯玉,把政治清明作为入仕的唯一条件。君子入仕,本身就包含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这个克己复礼的宏伟目标,就起码应该独善其身,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浑水摸鱼。蘧伯玉的一生始终走在“日新”的路上。这才是能够为政为公,为人,为百姓的君子,一个清官。
(阳货、孔丘)遇于途。
(阳货)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其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十七,1》
——阳货说得非常准确。一个仁智齐备的读书人,面对亟需人才的邦家,正应该及时走出来,主动入仕从政。不可推卸,义无反顾。“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真是掏心窝子的良劝,更应该是共同感受!
孔子答应了。在这样的氛围里爽快地答应,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孔子爽约,言而无信。为什么?
说来话长。
“季氏飨士,孔子与往。阳虎绌(黜)曰:‘季氏飨士,非敢飨子也。’孔子由是退。”这时候孔子约十七岁,在母丧中。
鲁定公五年秋,“阳虎益轻季氏。季氏亦僭于公室,陪臣执国政,是以鲁自大夫以下皆僭离于正道,故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这时孔子四十六岁。《史记•孔子世家》
三十年中,阳虎的权势见长,对孔子的拉拢利诱也不会断绝;孔子与他的情感,对于从政的热情,亦应愈疏。此时这样的回答,当别有原因。
但是,当时没有解释。直到多年之后,孔子到卫国去,经过蒲,被阻拦。不得已而盟誓,不去卫国。但,还是去了。孔子给弟子解释说:“这是被逼立盟。神也不会管。”意思是,这种场合里的盟誓是可以不算数的,因为它是被逼迫的。
阳虎的邀请,没有“正当”理由可以拒绝,但是孔子必有自身的思考。阳虎这样的做法,实际等于“要挟”。要挟,背礼,违天。孔子一心克己复礼,而且在“守死善道”上是个“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凛然君子,怎么能背负信仰投靠僭臣呢?
所以,入仕,首先要确立“非礼勿动”的原则,明确对象,为“克己复礼”的大业服务。
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十八,7》
——楚狂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这些隐士,从来没有隐瞒自己的政治态度。孔子对他们的心情充分理解,但是对他们的态度又有自己的一定看法。因为,他知道眼前列国“礼崩乐坏”的局面,根本上都是人为,或是君主本身,或是君主为奸佞所惑,是可以通过持续的“克己复礼”来改变。世间一切正道,都是在“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坚持中走出来的。需要的是有心有力的有识之士,勇敢地走出来,勇于杀身以成仁。
孔子也说过道之不行,乘桴浮于海。但是,他的经历让他明白,不能主动的消极避让。
“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子路的这一番议论,正是对老师的政治主张的坚持与发挥。可以看出来,对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策略思想,已经深入子路的骨髓。他的死场,是这种思想指导的极致!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十九,13》
——这是千古名言,备受关注。它来自师教。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一,6》
这番教诲,是为推动弟子“干禄”。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是为政顺畅,政通人和,可以挤出时间,充实提高自己。“文”,永远是入仕君子充实自己的理论基础。
子夏发挥老师的教诲,使“学文”扩大为“学”,包括到同事同学那儿观摩。也使“学”的目的确定为“仕”,就是拿学到的新东西再用到为政上去。促进“学”“仕”相长,形成良性循环,再不要“穿新鞋子走老路”。孔子与子夏等弟子所办的私约,究其实质是在办一个“行政学院”,君子“培训班”,宗旨是非常鲜明的。
政治的克己复礼和与时俱进,是“学”与“仕”常规互动的成果。
问政——询问怎么处理政事。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曰:“必不得以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十二,7》
——子贡问老师,作为最大的政事,当政者应该抓住那些。孔子告诉他,三方面。
充分的粮食储备。民以食为天。
仓廪实,知礼节,遇饥馑,政府开仓放粮,调剂余缺,尽可能不饿死人,不使百姓外逃流失。
充分的兵备,兵员与兵器。
古有战事,兵员是临战从民间动员的,包括兵车;兵器则在官方保存。修理与添置,都是官家的大事。这是常备,不可须臾懈怠。
一个是粮,一个是兵,更重要的是:民众的信任。
最重要的是妥善处理政务,凡事,言必信,行必果,使人、民、百姓对官府对当政者对国家有信心,能够令行禁止。
“修己以安百姓”。人心向背,是最大的政治,让百姓成长起对政治政务的信心,相信、听从、接受指挥,是最重要的。
孔子的体会再深不过了。他,他的家族,他的祖先,整个殷王朝的兴衰史,特别是殷纣王朝迅速崩溃,其深刻的教训,怎么会忘记!
论粮食,殷王朝不可谓不丰足;论兵器与兵员,纣王在数量上简直是压倒的优势。但是,事到临头,人心显了,人民不信任他,军队背叛了他,他自己也觉得只剩下了孤家寡人了。只好自焚。自焚是彻底的孤立,孤立是咎由自取。
这时候,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一真理,才会有无可比拟的深切体会。然而,真知了,也就迟了。要始终把“民心”“民信”永远放在第一位。修身以敬,修身以安人,修身以安民,修身以安百姓,是一切当政者的使命,是君子的使命。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十二,11》
——《史记孔子世家》对这段话有两条注释,注释者孔安国,是孔子后裔,介绍了谈话的背景。一说:“当此之时,陈恒制齐,君不君,臣不臣,故以此对也。”景公感到了臣子陈恒的压力,寻求解决危机的途径。孔子在齐也看到陈恒的专权,也提醒景公加强君权以制衡。并没有提供直接有效的办法,只讲了一个纲领,让景公自己好自为之。首先得“君君”,自己像个君主。过后,景公又问政于孔子,孔子才提出了具体一点的办法:“节财。”景公觉得有道理。但还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而说:“言将危也。陈氏果灭齐。”介绍了齐景公的结局。终于君不是君,臣不是臣。礼崩乐坏,正名的主张,行不通。这说明孔子“修身以安人,修身以安百姓”的主张,完全靠君子自身的主动修持,是行不通的。孔子总是确信“礼”以节之,其实,礼不能自然而然地发挥制约作用。君君、臣臣还需要保障推动施行的机制。没有有效的约束机制,景公的担心“虽有粟,吾得而食诸”,就必成事实。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常关系的形成并常态施行,根子还是在“君”,在“父”,其身正,不令而行。正名的威力只在君自身的修持中产生。齐景公(包括他的先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对自身修持的绝对重要,君主言行违背礼制,才有佞臣的尾大不掉。反过来,自食其果!君可以制臣,父可以制子;但是,谁来制君,谁来制父?
自身修持只是一个主要方面,光只有这一方面,远远不够。
景公没有认识到。孔子也没有说出更具可行性的措施。后来的政治家们,忙得非常热闹,似乎也没有提出足以为常态的常法。
孔子毕竟是有心人,他看到了君不君臣不臣的危害,并且痛心疾首地表达出来,而表达的场合,很可能在高层“问政”的时候。
自从鲁君丧失政治权力到孔子说这番话时,已经经历五代,自从季氏把持鲁国的朝政到孔子说这番话时,已经经历四代。所以桓公的三房子孙也衰微了。这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关系,虽说定得严格,但是没有有效的制约。约之以礼,在正名这样的大事上,并没有继续发挥作用。
子路是听得懂老师话的,所以就有自己的思考。
当卫灵公有任用的意向,孔子准备从“正名”着手时,子路就嘲笑老师“迂”,完全没有新意!但是子路还是脑子里少一根弦:正名是根据礼法来进行的,礼法是老师全部思想的核心。子路担心的是,谁来保障正名。主动正名的前提是“修身”,子路终于明白了,子路也走向了顶峰:杀身以成仁,躬身以全“礼”。不过最为可悲的是,子路仁也成了,礼也全了,人也死了,事业还是败了。这怎么办?难道社会的前行,究是成就一群甚至几个君子吗?人类的文明史,愈是前行,这样的矛盾愈是尖锐。在有崭新的思想形成之前,君子看起来,还是多多益善。诲人不倦,是必须的;学而不厌,就更为必要。在君子成长的道路上,在先进思想,特别是“小康”“大同”思想的灌输与普及上,学而思,思而学,是不可须臾停滞的。对于从政的队伍,这就尤为重要。
在核心问题上是不能动摇的。为政,说到底就是对礼法的不折不扣的执行。一切活动遵循一个原则:非礼勿动!这一点坚持了,执行了,入仕为政的义务就尽到了。君子之“仁”也成就了。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 《十二,14》
——“居”,在这里就是立于岗位。从上到下都如此。守在你既定的位置上,就应该精神饱满,戮力工作,把一切懒散懈怠疲沓拖拉的官场坏风气扫除干净。每一言行都竭尽忠诚。旧的官场上,乡间老人的言谈里总少不了一句俗语:“吃了皇家三分饷,终身货于帝王家。”根脉,一准就在这里。
季康子问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
《十二,17》
——“政”是个会意字。“正”,是行走在直道上,“反文”是手执一根树枝桠,作驱赶、管束的样子。政,应该就是在管束之下走正道。这跟树枝拿在谁的手里?是自我鞭策吗?不是,造字的时候,绝不是;但后来是。孔子也一定以为是。所谓“修己”,应该就是不懈地自我鞭策。官员要善于鞭策自己,管住自己才能管好别人。乡老说:“会管的管自身,不会管的管别人。”把自身管好,做个好表率。还有是:“会管的管一门,不会管的管别人。”把自家管好,那是多大的说服力!若是为官者都成为德才兼备的君子,那就到处都是清水衙门 ,清平世界。这么一来,老百姓就睡着了也笑醒了!
孔子的答案非常剀切,非常直率,你行得端走得正,还有哪个敢走歪门邪道?
季氏实际执掌着鲁国的政权。想把国政纳入正道,唯一可行的策略就是自己率先为“正”。怎么为正,“克己复礼”归“正”。“正名”是克己复礼的第一步。有真心,就请仔细反思。非礼勿动!
政务活动中,最具权威的策略是最高领导人亲力亲为做表率。
孔子对(季康子)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十二,19》
——为政,先开杀戒,这不能解决问题。
“无道”是杀不尽的。只能用“道”无情地去占有“无道”的地盘。郑子产为政,把握宽猛相济。他的继任者也有相似的经验教训。“杀”不是好办法。做榜样,才能收显效。
说到这里,还是没有根本解决问题。做样子,不行,做的样子,明眼人一看就知。所以,理想的途径是,天子、诸侯王还有政坛实际操作手,自身自然而然地“克己复礼为仁”。
哪里会这么容易呢。能这样率先为正,简直是圣人!
是的,孔子期盼在梦中会圣人,在现实生活中见到圣人。
他寻觅,他教诲,他自我探索,刻苦磨练,希望“圣人”出,尤其希望圣人的后代仍然是圣人。一盼就是一生!
君子之德风。风的威力的确也大。但是,切莫忘记,这是“德”风,是克己复礼的“运动”中形成的。社会,礼崩乐坏的社会需要以“礼”为方向的流行风。多一个君子多一绺风。君子的品位愈高风力愈大。天风浩荡,风从礼仁来!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十三,1》
——子路实诚,官卑职小。问的是实在的做法。孔子深切了解这位弟子,回答也更直率。讲了两条。
一条,“先之”。就是事事带头,率先为正。这是官场上从大到小一顺溜都该做到,你做得要更贴切,因为你跟人、民、百姓早不见晚见,眼睛多呢,都看着你!你的影响更直接更容易见到效果。事事走在前头,就不愁没人跟着。
一条是“劳之”。亲自动手做。远的,你想想虞舜、大禹;近的,可以看看身边,要多能鄙事,老师就是一个多能鄙事的实干家。我们都是从鄙人、野人、贱人中走出来的。跟人家一起动动手,虽是举手投足之劳,但是树立一个可行的榜样,就不愁他人不跟着一起劳作!
这两点,对于子路,是再亲切不过,不过他还是觉得要求太低了,于是请老师说得更深刻些。
老师绝不骇人听闻,还是平和地说出两个字:“无倦”。
政务活动是连续的,克己复礼大业任重而道远,唯有能担重任者有不竭的精神源泉。
这样的话,孔子还跟子张说过。子路是弟子辈,子张是少孔子四十八岁的少壮派,是孙子辈,对他的要求应该更高。
造就一辈又一辈志向坚定而又肯身体力行的弟子。孔子身体力行之外,确实是诲人不倦。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十三,2》
——孔子的解答,有三个方面。
“先有司”跟“先之”的差异,在于有司专指从政者,给他的下属做榜样。“先之”则没有这个限定,他泛指一切相关的人,不一定是官员。
突出的是“赦小过”和“举贤才”。赦小过,是为政之“宽”;举贤才,是唯贤才是举,启用能人办好事。克己复礼这个大方向确定之后,人才就是决定性因素。善于发现人才、善于培养人才,是领导的智慧与魄力,把核心准则抓牢就是。“以礼约之”“非礼勿动”!
对举贤才的原则,孔子还这样说过: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十四,29》
——举贤才,切莫揪着人家的瑕疵不放。人才难得,唯有在为政中学习为政,在实施中历练,积累真知真能。归根结蒂,是让人才在“克己复礼”的过程中自我成长。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十三,3》
名,用现代逻辑的术语说,就是“概念”。概念的核心就是此事物区别于他事物的本质特征。各级官员各种执事之间,都有规定,规定就是职责。俗说,做这个龟就得驮这个碑。
明白自身的职责,并且认真履行,这就是正名,各负其责。
——俗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让孔子在卫国担大任,会首先烧哪把呢?谁知竟是老调重弹:“正名”。“名”是“礼”的综合反映,正名就是克己复礼,坚决地名正言顺地纠正偏颇,改变“礼崩乐坏”的状况。刚入门就向“非礼”的痼习开刀,这是正气凛然,抓住了要害。可惜子路体会不深,老师还得不厌其烦苦口婆心。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十三,16》
——孔子从为政的根本目标,从安民、安天下来回答。让国人心悦诚服,让域外的人、让远方的人自己走过来。
为政,就是要产生凝聚力和吸引力。让人们觉得这是一片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为政,万万不能让受治者产生背离之心。当他们萌生“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念头,这里就“国将不国”了。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十三,17》
——“欲速”与“见小利”是一对连体婴儿。不达、不成,是必然结果。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时不时就有。
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对三代的文献有很深的体认,年青志气高,很希望事业有成,性子可能急一点。孔子惯于因人施教。所以诚恳地劝告:“无欲速,无见小利。”
那,什么才不是小利呢?克己复礼。
那,怎样才是无欲速呢?应该就是顺理成章,按“礼”法的程序一步一步地来,非礼勿动。
为政的根本目的是安人、安百姓、安天下,“利”再小,也是“大”。克己复礼是目的,也是程序,对准目标走,照着程序行,就既不会欲速也不会疲沓拖拉。
历史是为政的一面镜子。政治无小事。
颜回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十五,11》
——是的,夏朝的历法,是自然历,对于农业生产有明确的指导作用;殷人的车子,质朴自然,更方便使用,应该继承;周人的礼帽。自然而又华丽庄重,更能彰显礼法,改得适宜。韶乐与舞,都是经久不衰的,自然更该倡导。这样就会形成完美的礼乐体系,尊天应人。郑声是过分的,礼乐不能没有制约。佞人是不能够亲近的,政治不是只表现在言辞上,当心“巧言乱德”。
前人治国的成功举措,必须坚定继承;前人失策违礼的地方,更应坚决抛弃。这就是政治上的“扬弃”,考验着当政者的政治担当与政治智慧。
从政。关键在于把握具体处理政务的动机目的与策略措施。
更须重视从政者的人格品质和实际操作能力。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
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
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六,8》
——仲由,做事果敢决断,是从政的能手。端木赐,熟谙事理,善于理事,能处理复杂的政务。冉求主意多办法多,处理政务能够得心应手。果、达、艺,都是从政的主观条件,是成事的基础。用能人办好事。孔子对弟子的了解非常透澈,评价无溢美。但是,在对弟子的评价时,常有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知其仁也”。可见从政的能力与成果是一回事,从政是否立足于“仁”,就要看过程中的表现,成果属于谁,人、民、百姓,满意不满意。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
子路无宿诺。 《十二,12》
——“片言可以折狱”,是仲由的从政风格为人性格与当事人信任的综合反映。“无宿诺”更可见对政务的高度责任心。子路,是从政的有心人!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六,30》
子贡确实能做到“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于史有征。《史记》说:“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貲。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他尊敬孔子,孔子也器重他。
他实在是从政的干才。也是贸易高手。它的商业活动与政务活动相辅相成,有效推动了“修身”也推动“敬业”“安人”“安百姓”。
孔子十个出色的大弟子,子路与冉有,是“政事”的代表,子路因公而殉职,冉有从政而终身。
冉求,后来在季氏为宰。做了不少事,对孔子的影响也不小。孔子几次说他多艺,看准了他的政治手腕,但多有批评。因为他不是始终遵循师教,并不一贯“克己复礼”,却喜欢弄“权”。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三,6》
冉有对季氏违礼的事,是顺从的。懂礼,而不能坚持。冉有似乎也没有办法。冉有对附和违礼的事,亦有自己的解释。
冉求(有)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 《六,12》
胳膊拧不过大腿去!礼崩乐坏的大趋势,冉有是改变不了的。其实也是明知不可而为之。反正这事得作,它只能“兼顾”,而不能坚守。政界这样的人,有的是,他们叫“明哲保身”。
冉有也希望老师有所改变。长时期寻觅一个可以克己复礼的政治平台,毫无进展,这些年轻的士子,实力孤单,也难有作为,也在试图找到一条稳定的“入仕”之途。在卫国,冉有就曾私下跟子贡议论并试探过,老师在政治策略上的基本盘。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七,15》
已经进入“耳顺”之年奔向“从心所欲”的孔子,心中的偶像仍是伯夷叔齐这样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君子,对弟子信念动摇的试探,怎么听得顺耳呢!“求仁得仁”,宗旨是不会改变的。从政,就得是“任政”,不能打折扣。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十一,13》
——闵子骞,一身正气而恭敬和顺;子路,通体正直刚强;冉有子贡,温和快乐满脸笑:这使孔子很快乐。但是孔子还是说了子路:“像子路这个样子,恐怕不得善终呢!”其实,子路最听老师话,一丝不苟,终身无悔。
子贡是身兼官商两界的。按孔子的评价,子贡是“不受命”的,但是,政务活动外事活动与货殖活动成就斐然。这“不受命”究竟指的什么呢?只能悬猜,他大约是很合于“潮流”的。握着“礼乐”“仁德”的原则,却又擅于权谋,灵活运用于潮流之中而决不固执一道。子贡后来被尊为“儒商”的始祖,看起来,他的常态应该是温和快乐,笑脸相迎的。难怪乡老总是说“人无笑脸休开店”。行商之人,和气为本,有来头。
冉有大约是一直从政的,看起来他更多是听命于上司,于潮流中沉浮。他应该也是温和快乐的。走进官衙的,就怕官脸难看。脸难看的事难办。见到一张笑脸,其实也等于“草上之风”。孔子常发议论,不满意冉有的作为。是不是嫌他“和稀泥”?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十一,17》
——可以说冉有修己以敬其业,但绝不是修己以安百姓,他心里只有上司,或唯有自己的前程。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子路来报告孔子。他们知道这事不合礼法。“礼”,是前人经验,政治理想,行为规范,办事程序,管理办法,实施细则等等的综合体,全面概括,网罗一切社会活动。可以灵活运用,但是不可背离。
孔子说:“冉求啊,难道不该责备你嘛?颛臾和鲁国历来相依存共安危,你不知道吗?怎么可以攻打它呢!”
冉求说:“季孙夫子要这么干,我们二人是不赞成的。”
孔子说:“当这个职,就得担这个责,怎么见到大事不负责任呢?你话说错了。帮助拿主意,是你的责任,出了这样大事,是哪个的责任!”
冉有说:“颛臾,现在不攻,定有后患。”
孔子说:“君子就厌恶这种态度,嘴里不说心中事,明明是自己贪婪,却朝别的地方推。”
又说:“现在你二人辅佐季孙夫子,做了什么事?远方的人没有受招徕,国内又多各自为政,还想着动武。祸不在远,也不在颛臾,而是在鲁君呢。”《十六,1》
——从政的目的在哪里?在国内安定、民众繁庶。冉有子路(子路实际只是陪衬)却做季氏的帮手,谋划战事。本质是违礼,违背宗旨。
对“非礼勿动”的原则,冉有是态度非常暧昧,算不上君子,但是他很受当权者器重,季氏与孔子之间的往来,也大都由他沟通。冉有在当时,是政坛明星。“时势造英雄”,他是个值得深究的政坛人物,一个有影响的孔门弟子,一个积极活动的儒家人物。但是,它是“君子儒”吗?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十三,13》
——这里是从“正名”说到修己“正身”。既然从政,必有其名,有其名,必有其责。把自身的责任尽到了,下面的事就好办了。“跟我走,跟我上,照我样子做!”说话、司令,就有底气了。
当然,“正”,不只是说,要紧的是克己复礼,言行一致。
有在基层干了几十年的老干部说过:“你喊破嗓子,不如抡起膀子。”这是基层领导之“艺”。奏效。还有基层干部贴春联,几十年一辈子没换:“先公后私,正己正人。”
乡老草堆头前晒太阳,大柳树下乘阴凉,闲白话,常说:“上梁不正,二梁歪;二梁不正,倒下来。”上中下,哪层不正都不行。一村一户即如此,千家万户更别说。孔子不只是说给学生听,也说给一切“干禄者”听,也说给卫灵公们听,说给季孙氏们听,谁也离不开别人。人生群体中,能领导人的,先把自己领导好;不能领导人的,就老老实实接受人领导。受人领导,也要规规矩矩,做正派人,不用人烦神。从“正名”做起,起码是个正儿八经名正言顺滴水不掺的人,大写的人,晓得自身重有几斤几两。
孔子的晚年,就一直是个无官一身“重”的“庶人”,但是,他一直以“大夫”的身份来要求自己,就连出个门坐个车,也不能含糊。克己复礼,言行有范,坚持一生,终于被推崇为“圣人”。什么是圣人?圣人是公认永远的君子,思想人格的全面榜样。后来的干禄者不仅先要背他的书,考他的理论,一辈子都得称他为“大成至圣先师”,为政的楷模。
子贡问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十三,20》
——孔子对现实的官场,对“今之从政者”的评价实在很低,也确实可信。从政者,上通下达,接触的人群非常广,处理的日常事务又非常多,而且“百人百性”,各有各的脾气,当事者首要的就是器量大,忍得耐得。乡老私下议论,当官的如同“垢水缸”,受到了非议,经得起批评,又说“宰相肚里能撑船”。都是强调“大肚能容”。
孔子又说,君子“器也”,勉励弟子为“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弟子来“学干禄”,第一课就得讲做人须“大器”。
——楚地有位故作狂放的人,与孔子的车队迎面而过,一路走一路歌。孔子下车,想跟他谈谈,就是不搭一句话。这歌词大意是:
凤啊,凤凰,
如今的世逆,何以衰败到这样!
往事何必讽谏,说也没有用场。
展望未来,也不一定重见辉煌。
罢了,罢了,
如今的当政者,实在让人心伤!
孔子的思想境界是,“知其不可而为之”,“朝闻道夕死可也”。
楚狂接舆的思想境界是,反正没有希望,不如坐看它的败亡。
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能够屡次重光,更有今日的辉煌,就在于我们始终有孔子这样的思想者,更有许多照样秉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从政者!
那些惯会说风凉话的“逍遥派”接舆、桀溺之流,只能是历史的笑柄,不是助力而是阻力甚至是破坏力。
“病树前头万木春”,孔子的弟子,依然积极而谨慎地前行!
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二十,2》
——这个“五美”“四恶”概括得周备。
发扬“五美”:
凡事施惠利民,不费民力民财;
劳役安在农闲,使民不生怨愤;
行政坚持仁德,绝无自身贪欲;
一视同仁对待,言行绝无骄横;
态度庄重严肃,行为绝不粗暴。
杜绝“四恶”
加强礼刑教育,决不肆意杀戮;
抓紧常态督促,不搞突然袭击;
坚持循序渐进,绝不先松后紧;
财物出入公平,杜绝截留克扣。中饱私囊
当政者就该达到“君子”的水平,具备君子气质。当政者必须加强自身的修养,修养又必须从做人的宗旨与目的出发。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
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十四,42》
修己以敬的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的当政者,必然被百姓当作“唐尧虞舜”来歌颂。《十四,42》
普遍而强烈的希望是,涌现能够修己以安百姓的当政者!
中华民族的时空里,总有歌谣萦绕:“人民个个颂唐尧!”
从政,需要经常的考察。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十五,28》
——老子说过: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矣;皆知善,斯不善矣。所以,经常性的考察是必要的。美恶必察,好恶必察。
如何从人与事上考察为政的得失?孔子与子贡有一段讨论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十三,24》
这里似乎只有个少数服从多数的标准,并没有讲是非的判定。标准,可以定为:善人都说善,就是善,因为善人能分清善恶;不善者,都说恶,那肯定是善,因为恶人分不清善恶。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四,3》
——标准明确了:评价“仁人”,不要听一条声说什么,要考察不同的人的不同反映。
为政从政的基本原则——儒家的君子思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一,5》
——所谓“千乘之国”,大约就是指像齐、鲁这样的中小诸侯国。孔子的答问,一般都带有较明显的针对性,把齐鲁治理好,恢复周公时代的辉煌,成为“克己复礼”的榜样,他曾经说过“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是不是先应该在齐国、鲁国的治理上尽心?孔子确实是在齐鲁之变,尤其是齐国率先变革上付出了相当的心血。后来也可能指卫国,鲁卫本是一家人,还有姻缘关系,君子蘧伯玉就在卫国,令人景仰。后来孔子离开鲁国,主要的着脚点也是卫国。该做的事,正是需加关注的几个重点:办事须严肃认真讲信誉,节省费用,关爱有司,不误农时。这些都不难,不难怎么就做不好?关键在于不敬事、不守信。即不“主忠信”,就是因为忘记了对“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坚守。初心不固,一塌糊涂!须根本上做起!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十五,5》
——能够自身“无为”而使天下安定的君主,大约就是舜吧?他自己动手做了些什么呢?他只是恭敬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罢了。无为,是自己无所事事吗?
天下安定的途径,孔子概括出来的就是“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把自身管好了,这就是“恭己”;把应该履行的职责做好,就是“正南面”。“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这就是“无为”。因此“无为”就有两层意思,一,履行自身职责,同时选择贤才管好有司的事务,以安民安百姓;二,修己,非礼勿动,给部属给天下树立榜样。没有民、没有百姓的“立”与“安”、“安”与“达”,就没有自己的一切。这是“无为”之道。大道难“修”。所以孔子说过,“修己以安百姓,舜其犹有病诸?”,但是,他还是充分肯定了舜,只有舜庶几达到这个水平!
舜的难得之处,就是会用贤,就是能恭己。
学干禄,学文不难;无为,正南面不难。难的是“恭己”,是“修己”。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 《十四,7》
——孔子的话,都要两面听。比如“能勿劳乎”,就是,既要引导民众劳苦,更有自身先要能劳苦带头劳苦。所谓“先之”所谓“先有司”,那是专门给为政者说的,而这里的“能勿劳乎”就是双重含义。劳,自身劳,带动部属与民众一起劳。
爱之,就是爱己而爱人;忠焉,就是自身忠诚对人忠诚。
教育别人,首先是教育自己。怎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呢。
正己正人,唯有同时落实。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 《十五,6》
——人在世上,总要交往,总要做事,交往要通,做事要顺。这就是子张所说的“行”。
孔子的回答,简约。两句六个字:言忠信,行笃敬。为政执事,面对上司下属黎民百姓,离了它,寸步难行,什么好事也办不成!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 《十五,15》
——从政,为官,从人际关系说,其实也是在自结恩、怨。从内部说,要么是上下级之间,要么在同侪之间;从民众说,因赋税劳役而引发埋怨情绪,实属司空见惯。有什么办法来消除怨怼情绪呢?
孔子有自己的观察思考。像孔子这样出身的人或能享受“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特权。但是,像子路,像仲弓,他们的父辈,乃至他们自己,是否有这样的经历呢?孔子在阙里,即使无亲身经历也能看到感受到有司的恩怨吧。
对于怨情,事前的防止事后的消弭,都是有办法的,只要有心以礼待人,即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心,以仁人君子之心待人,为政中自然能够“约之以礼”,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的。
孔子有更深的体会,有更具可行性的办法,那就是“躬自厚(责)而薄责于人。”“责己严,责人宽。”脏水不要总是泼到他人身上,不要把别人推进唾沫缸。
有责任自己扛,屋梁塌下来,高个子的顶着。可以“正南面”的君子人物,就得有这样的成仁之心。老百姓为什么总是称稍有来头的官员为“青天大老爷”?治下的老百姓指望着得到他们的庇护呢。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第四,13》
——孔子曾经发过一番感慨。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十七,11》
——意思是说,礼乐不只是个形式,最要紧的是它们所体现的内容。不仔细考察,那就等于闹着玩。礼乐只是闹着玩的吗?
鲁国仲孙、叔孙、季孙三家祭祀祖先的时候,也唱着《雍》这篇诗来撤除祭品。诗里有“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两句,说的是,武王祭祀文王的场面:诸侯都来助祭,武王端庄肃穆。这是多么高的规格,三家祭祖的大厅里,有哪一点符合呢?礼乐必须体现礼让的精神,三家实际是在“僭越”,违背礼法。先辈违背礼法,后人接着效仿,这必然就是“礼崩乐坏”。
制度与秩序是不能随意改变的。
为政是遵礼而动,对人、民、百姓的谦让,是不可以勿视的。忽视礼法的内容,只讲究形式,这形式也等于虚设,因为它不能产生实际作用。没有实际作用,也就等于宣告礼乐制度本身的衰亡。孔子深深感慨,鲁国,周公的封国,礼乐之邦,如今竟然这样,实在可叹!
礼让,既是内容也是形式,内容被抽掉了,形式也只是徒有形式,同时宣告消亡。
以礼让为国,应是不可动摇的准则。弟子从政,千万不能掉以轻心。礼乐制度是完整的,不可肢解,不可割裂,不能用错了场合,更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六,2》
——(为政者)居心敬重而行政尽量简易,这样面对民众,不就行了吗?若是居心简易,行政也简易,不就是太简了吗?。为政者若持这样简单化的态度,实际是对民的不敬重,对行政的不敬重,似乎把克己复礼以使民这件大事,当儿戏了。为政的正确态度就该是,策略上严肃,行为上灵活。措施上便民。政令能通,民得实惠。
中国历史上赞美志士仁人追求的“政通人和”,本质上就是“居敬而行简”。政简,民安;政烦,民怨。居敬、行简,政通人和。
仲弓的政治思想,是以行政惠民作前提的,是克己复礼,孔子由衷赞许。
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六,22》
——务民之义,就是致力于提高民众“尚义”的认识水平与践行的自觉性。能教育民众自觉地把“义”当着处理上下关系、左右关系的一条基本原则,是以“礼”治国的基本政治智慧之一。
言忠信,行笃敬。该笃敬的是政务本身,对于“鬼神”,宜乎敬而远之。对于鬼神的祭祀,那是常规的事,仪式性,程序性,按照传承的要点郑重地举行就可以,不要含糊,不要马虎,知道鬼神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是必须的。比如,“子贡欲去告朔之餼羊”,孔子就郑重地告诉他:“端木赐啊,你舍不得一只羊,我却舍不得在礼仪上打折扣!”孔子的态度很明朗,规定的礼仪,不苟且,日常的政务中则必须集中精力,不要为鬼神分散注意力,更须节约民力于耕织,使“庶之”“富之”得以物质上的保障。这是求是的态度,不能因侍奉鬼神而荒政怠政。
魏文侯时,西门豹治邺的真实历史,与孔子的这番思想,这番为政的理念是前后呼应的。孔子弟子子夏时为文侯师,一定有所影响。
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已。” 《六,30》
——子贡向老师求证,“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做法是否可以称得上“仁”。老师告诉他一条原则:“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特别指给他一个切合实际的做法,就是从自己的身边去发现有效的途径与措施,在实施中让民众得到实惠。粗浅地概括一下,就是:从政惠民,请从身边的事做起。
是的,从政的根本目的就在于此,君子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