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情究竟为何物?”女子打着汤水,问那坐于亭椅的书生。
书生起身行礼,端过汤水,言:“汉之广矣,不可泳思。”言罢便将汤水一饮而尽。“没想到,这传说中了前世、断情缘的孟婆汤,倒甚是甘甜啊!”女子莞尔一笑,过往之魂无不夸赞她手艺,黄泉路上鲜有坦途,能将这过路一汤做得鲜美,也是安顿亡魂了。
“先生若喜欢,多饮几碗也使得,”女子欣然,收顿空碗,因阴间亦有时辰,书生之后也再没有过路亡魂了。“先生还未答我疑惑,总有可言之处吧。”望乡台旁设摊卖汤千百年,女子得空便向讨汤人询那阳间的故事,问之于情,却每每不知所终。
书生一笑:“谢过姑娘好意,两位无常还在路上等候小生,不再打搅了。”言罢,书生举目回望忘川对岸。
望乡台上望乡亭,就是让亡魂最后回望一次前世;奈何桥下忘情川,将一世情仇映入忘川,亡魂便能潜心轮回修行。
书生上路,女子倚亭栏观忘川,想看看书生将何物映入忘川,然只可见模糊不清的倒影,不知是被忘川带走,还是女子不识影意。
“小女欲往阳间一访。”女子叩于阎罗殿前。一音飘渺而低沉自殿中传出:“准。”
【二】
三伏天气,一人一马,满头暑气进到驿站,行囊轻便,腰胯横刀,游侠模样。
游侠见所上非冰,不快,一饮,色惊喜,未曾想一碗汤水未加冰雪却酸甜生津甚解暑气,不禁打量熬汤女子。
那女子素容简衣,样貌甚是清雅,招呼驿馆行客如待亲朋,唯有那双凤眼秋眸,回眸望向游侠时沉静如古井之水,似是看穿尘世,看穿游侠心弦。
“侠士从何处来?”银铃妙音,女子给游侠打汤。
“从来处来。”游侠气定神闲,目光却游离别处。
“侠士往何处去?”女子端坐游侠一旁,打量那满面风霜。
“往去处去。”游侠有些蹩脚动作,卸下横刀置于身右,整理行囊。
“侠士可会再回?”女子起身拿来一湿水巾帕递于游侠。
“将来之事,不可言说。”游侠一愣,接过巾帕,巾帕绣一孟字,拭横刀,拭面,递还。
女子噗嗤一颤,推回了巾帕,游侠恍然,那古井之水似有涟漪。女子笑说:“侠士好会打趣,馆内有求小女必应,侠士好生休息。”言罢便要去马厩招呼驿马。
“姑娘留步……”游侠匆忙叫住女子,却没想好有何可言。“驿馆所供夏饮甚是解暑,欲知其名为何?”
女子手坠一桶,回望笑言:“孟婆汤。”
游侠亦笑:“了前世、断情缘的孟婆汤?”女子颔首。“那在下可要少饮才是。”
“为何?”女子莞尔笑问。
“在下此行乃去洛阳,报效朝廷,”游侠躲闪着姑娘的目光有些发愣,向前路一揖,不答女子。
“若有缘东都再见姑娘,姑娘可携此物寻我。”游侠被女子笑眼盯得手足无措,便从怀中拿出一带鞘匕首,障刀形制。然后便压下斗笠,像是不敢再看姑娘一般。
“唉,呆子…”女子提水走去,小声嘟囔,满面笑颜。
【三】
天宝十四年十二月,东都陷落。
驿馆挤满流民,惊慌的百姓逃进驿馆,再上路时的步伐竟多了一丝坦然。驿馆女厨熬的冬汤暖人心脾,其人更是于一行一言中给人以平静安详,一两口热汤下肚,两三句家常出口,灾民的心遍能转为安然。
如此静好的女子,腰间却常佩一柄障刀,形制标准,不是单纯华装,却是真正杀器。于驿馆度夜的流民都会看到,女子夜夜坐于门栏,双手捧握障刀,远望曾经的大唐东都,眼中不变的古井秋眸。
有人说女子乃东都人家,家中亲友生死不明;有人说女子是李唐皇室,与蛮夷反贼有国仇家恨;有人说女子是仙女下凡,哀人世于战乱救万民于水火。
然即便有人问过女子种种,女子也笑而不语,更添神秘。直至叛军行至早已荒废无人的驿馆,也无人知晓女子身世。
【四】
“情究竟为何物?”女子打着汤水,问坐于亭椅的兵士。
兵士起身,接过汤水一饮而尽,说:“在下说了这么多,姑娘还是听不出个所以然吗?”
“似是懂了,”女子呆望兵士那一脸风霜和沙场,还带着熟悉的暑气。“又似是没懂。”
“无声胜有声啊,那时我已预料会有此后种种,却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奔涌,给那姑娘留下一丝心弦,如今……哈哈哈哈不提也罢!”兵士作揖。“此汤甚是酸甜生津,孟婆好手艺!”女子微微一笑:“军爷可要少饮才是。”
“这便是忘川吧,”兵士不假思索从怀中抽出巾帕,却呆呆的看了许久…
“如此,我便了无牵挂。”仿佛好梦醒来,兵士将巾帕投入忘川,转身离去。巾帕上那一孟字被忘川渐渐拍打脱线,最后随江水远去了。
“军爷走好。”女子呆望着兵士仰天大笑重新踏上黄泉路…愣神,回神,收顿空碗,又到了打烊时辰。
倚亭栏望向忘川对岸,眼波翻涌。
“情啊,究竟是何物…”女子喃喃自语,泪滴汤水。女子将孟婆汤一口灌入喉内。
“明明是苦的,怎么会酸甜?”
女子将腰间障刀解下,投忘川,激起一阵波涛排浪,声声回响。
“侠士从何处来?”
“从来处来。”
“侠士往何处去?”
“往去处去。”
“侠士可会再回?”
“将来之事,不可言说。”
奇异的涛声回荡,女子倚于亭栏,望忘川。
倒映中是驿馆外的三伏天气,一人一马,满头暑气进到驿馆,行囊轻便,腰胯横刀,游侠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