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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真的回不去了。
壹 谈心
“……”
我出了一会儿神。
“梨姐姐,你……的曾经,是怎么样的?”
段樱雪试探着问。
“我的曾经?”我回过了神,漫不经心地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很好啊。”
“具体是什么样呢?”
“……”
这回,我没有回复得那么快,思绪有些纷杂,一会儿跳到了遥远的过去,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在。
一会儿是记忆中的那个红衣身影,一会儿是如今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行吧。”我突然开了口,把那旧的疮疤揭开一层,“给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朵梨花,长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村落的梨树上,甚是清纯,娇艳欲滴,高高兴兴地在枝头上盛放,却有些孤独。有一日,那朵梨花儿遇到了堪称国色天香的牡丹。
“牡丹曾经去过洛阳,自然,见过的世面比那小梨花儿多多了,于是小梨花儿就黏着牡丹,听它讲了好多好多的故事。牡丹起初并不喜欢小梨花儿,可是长年累月地缠着,它发现,原来它缺失的童真,全给了梨花儿。它不再厌烦。后来,它们好上了。”
“好上了?”
“嗯。”我回答,“小梨花儿也想去闯荡,可它一生都得在梨树上生着,不能逃离,一生唯一的自由,是将死之时,落花的时候。牡丹和它的交情还没这么深,于是啊,小梨花便不去想别的什么,和牡丹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那后来呢……”段樱雪听得入神,喃喃道。
“后来啊,牡丹要离开这个小村落了,梨花儿挽留不住它,就让它走了。”
“梨花儿为什么要让它走?”
“它知道,一个人要是连梦都追求不了,那跟废人有什么用呢。”
“所以……”
“所以?”我轻笑了一声,“梨花儿后来就忘了牡丹啊,继续在那儿好好地活着,直到秋天,落下来,结束了它的生命。”
段樱雪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梨花和牡丹为什么最后不在一起了?”
“……”我想得有些久,忽然笑了起来,“回不去了啊。”
回不去那些快意年华了。
再也回不去了。
时光匆匆,奔向终点的同时,也是在杀了每一个不愿面对离别的人,无一例外。
我不再说话,段樱雪看着我,眼中微暗:“那梨姐姐,你喜不喜欢……我啊?我是不是你心里的人……”
“……”我转过身,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一笑,没再说什么。
野外,一轮皎洁的明月升起,我仿佛看到那年风吹过彼岸,花开得正艳,少女执手相看泪眼,远方梅花送别远行的人们。
“此去……希望你能安好,阿雪。”我把眼泪忍着,忍着把它在眼眶里打转,把眼睛憋的有些通红,却不在意。
“嗯,你也保重啦。”阿雪眉眼中绕上了淡淡的愁绪。
“一定不要逞强。”
“好。”
“有什么受不住的就回来,我随时等着……等着你归来,是一个功成身就的阿雪。”
“嗯。”
“你……走吧。”我轻轻地落下最后一句叮咛。
阿雪转过身去,似乎抽泣了一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是永远地离开了。
贰 离开
阿雪后来彻彻底底地离开了。
斟酌了一会儿,我终于肯回忆一点一滴。
我没有什么事情的眉目,爹娘待我,就如其他在闺阁中的女子,只盼着有朝一日寻着个好郎君嫁了,生孩子,然后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就是我那段与阿雪的情,在他们眼中,都是个笑话。
我看过许多人间话本,话本中的爹与娘,往往都支持一段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情的。可这毕竟是少数,更多的凡间父母,都是像我的爹娘,愚昧,普通,甚至……真的很冷血。
他们生我,养我,最后把我一点一点毁灭在这个世界。
他们是对的,因为世道就是这样。只有我离经叛道,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快回来啦囡囡。”娘总是温柔地呼唤我。
“快点给我干活!”爹总是谩骂我。
嗯,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普普通通的我们。
可怪不了他们,也许真正怪的,是这世道。这世道,不允许我们奔赴彼此。我们只能在烟火中牵手,对过往告别,对未来怯懦。
“你说阿爹阿娘会不会阻止我们相爱……”阿雪某一日蹙起了眉头同我说。
“自然啊,不同意。”我回答她,“所以能过一日是一日,说得不好听一些,只能是……得过且过。”
“要藏好这些……不落在世俗里的情。”阿雪无力地垂下眼眸,“我们的出生就是错的。”
“不。”我反驳,“是世道错了。真正相爱的人,又怎能在乎男女。爱是不分彼此的啊,就像你和我。”
“……”
故事的最后,阿雪离开前,那个爱的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开了,起因很可笑,竟然是邻家小儿抖搂了出来。
我们多年的秘密,就被狠狠揭开。
“阿娘,这两个姐姐是磨镜!”
邻家的小儿年少不懂事,仗着自己学了“磨镜”这个词,就道。
“怎么能这样呢!”邻居妇人拉了小儿回去,打了他一巴掌,“叫你乱说!叫你乱说!”
“呜哇!”
……
我知道,某一日我和阿雪在树林里亲吻时,被一个小生物给打断了。
没想到是他。
听者有意,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大家不会去听小孩子的话,“童言无忌”。
可是我的爹娘,这些年待我并不好的爹娘,在这种问题上却放上了猜疑。他们开始看我和阿雪,不停地偷偷观察。
我自认为我们不大可能被发现,不过他们也许真的看出了猫腻。
他们绑起来我,逼着阿雪承认喜欢我。
那日,爹借着我生病的缘由,将阿雪“请”了过来。阿雪来的时候,手上甚至提了药包。我知道那个药包是城里有名的医馆开的,阿雪家里不大富裕,估计也是着急,为我急匆匆去买了药方。
她进来的时候,我被绑着。我没挣扎,淡淡地看着爹娘,还有近在咫尺的我的爱人。
“你……”阿雪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爹娘,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措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个表情,印象中的女子,潇潇洒洒历经风浪,不是现在,好像第一次露出了女子的……
我知道她想问,你不是生病了么?
“你们俩,是磨镜吧。”娘笑着,眼中却是刺骨的冰寒。
“为什么。”阿雪问,神色几乎看不出一点破绽。
“你说不说?早就看你们不对劲了!”爹道,“如果今日不交代,那么就杀了你。”
“为什么?”我也问道,神情冷冷的,仿佛要吞噬一切。
可是没有勇气,徒然罢了。
“呵。”阿娘只是轻轻地笑了,“你觉得你的心思,那么好藏?”
“不对劲什么?你说啊!”我突然忍不住了,拼命反抗,却挣脱不了,阿爹见我不老实,把杀猪刀放在了我的脖子上,“邻居小儿的一句话就否认我们,是不是我生下来就是个错?”
这是我第一次摆脱了乖女子的形象,肯去反抗,哪怕效果甚微。
“反了你?”
“爹,娘,你们绑我。就因为我小时候不听话,不想去早早嫁人。”我的脸上沉默地划过泪痕,浅浅的,诉说着主人的绝望。
我几乎疯狂了,癫狂地看着爹娘,毫不在意把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一面扒出来显露在众人眼前:“可是你们为什么要逼着阿雪?我求求你们了,把我杀了吧,别逼着她……”
“我们养了你是为了干什么的?”娘冷静的声音传来,“不是为了你搞七搞八的。”
“我一直,当你们心中的乖女子。为什么,不允许我……”
“别说了。”阿雪颤抖的声音传来。
我预料到了她接下来说什么,失声:“你也别说了。这会毁了你啊……”
阿雪无力地垂下了眼帘。
“我……喜欢她。你们把我送走吧。”
阿雪出乎意料地冷静,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好像有千钧重,落在了我的心口。她说完,身子轻微地晃了一下,放下了药包便拂袖离去。
少女的爱,腐朽在阳光下。
“别说了!”我吼了出来,泪再次充斥了我的双眼。
爹似乎不知道阿雪会这么快承认,大笑一声:“果然!”
“不,她不喜欢我。”我大口喘气,好像用尽了全部气力,用肩膀费力地抹去了泪痕,“我喜欢她,快把我杀了吧。”
“你在说什么。”娘也笑了,可是在我耳中,却是阴森森的,“她承认喜欢你的啊,快回来吧,娘有好东西。”
“好东西?”我眯了眯眼,“不过是一己私欲罢了,算什么好东西!”
那天阿雪回去得很早,几乎没有挽留。我只是听见她房子里,传出了并不明显的哭泣声。
后来,一切都没有变,可好像都变了。
街坊邻居不以正眼看阿雪,觉得阿雪是变态,地痞流氓,而认为我就是被地痞流氓所伤害的无辜可怜的女子,因而对我更加关怀备至。
这样的关怀我宁可不要。
宁可与她背负一世骂名,亦不吝万种情深。
他们总是同情无辜的,自以为的受害者。
他们总有不尽的烦恼,无处撒出的怨气,不知道去哪里发泄,于是纷纷把无情的矛头对准他们认为的施暴者,指责,谩骂,然后事了拂衣去,留下一地荒凉。殊不知他们只相信他们认为的正确,他们认为的大道,不愿意去听任何辩解。
即使错了,也只会扔下一句哦,随手走了。
我真的去辩解过,可是邻居们不相信我,都说:
“你个娃子说啥子哟,赶紧回去滴,别又被臭流氓拐了。”
“啊?内个阿雪就是个犯人,罪该万死嘚!”
可惜阿雪那么好的。曾经多少次,是阿雪帮街坊们摘下高处的果子、抓偷东西的贼。
都忘了,全都忘了。
得不到好名声。
街坊邻居扔过蔬菜,阿雪看起来不在意,实际上,我知道她心里一定难受至极。
阿爹阿娘没有把我的事抖搂出去。
是不是我错了。
我不应爱上她。
不然就会让她倒霉。
我真是个扫把星。
阿雪说她要去云游了。
“可能是一年,可能是很久。”阿雪漫不经心地跟我说。
然后就收拾行囊,和我匆匆道别。
爹娘在阿雪走之后,更加冷血了,甚至残酷。
我以为娘是我依靠的港湾,结果,她那日的袖手旁观,甚至谩骂,让我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我娘是疯子。
我爹也是。
他们不许我查关于阿雪的一切,禁锢我,也不给我武器自杀。
其实自杀的方法多得去,我若是要死,他们定是拦不住我。
我想等到嫁人的那一天,逃出去,浪迹天涯,找到阿雪的仇人,找到她枉死街市的原因。
后来,我真的嫁人了,嫁的是一位公子。
公子长得没阿雪好看。我也知道,我心里终究是装不下他了。
我的心,全被阿雪占满了。于是大婚之日,我一碗迷药迷晕了他,逃走了。没有了我,他或许还能再娶三四小妾,白头偕老。
我的爹娘会理解的。我是梨家的不孝女,估计巴不得我赶快离开。
可是没有了阿雪,我似乎,就没有勇气走下去了。
我知道去做的一切很荒诞,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在俗世中谋得一份生路呢。
我走过阿雪生前走过的山川湖海,她也许没去过,没关系,我便是替她去了。我一步步查,一步步找,找到了阿雪生前的朋友。
阿雪生前好友告诉我,阿雪有仇家,名字叫北噬门,尽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有卖淫的,也有修邪门歪道的,阿雪最是看不得这种事发生,于是行侠仗义,孤身灭了一个分派。
北噬门门主气愤至极,便报复她,然后,在她回家的那个街市凭借着多年得来的歪门邪道,杀了她。
而且好像故意一般,让我看见。他们大抵也是查了,可我与阿雪唯一的能查到的关系就是曾经的邻居,但一定查不出来关系如何。
他们这一招,无非斩草除根,拔掉关于阿雪的一切。如果我与她有情义,便是会站出来替她求情。若是我长的好看,或许还能留着不杀,掳回去当小老婆。
可惜,他们算错了。
即使阿雪死在了我面前,我依旧不会有太多反应。我只知道,一时的仇恨,来日一定会报。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可绝对不会没有准备。这是我的作风。阿雪枉死,可是我没有头绪,那就先不报。幸好,遇到了阿雪的好友,知道了一切。
“现在也不知她去哪儿了,”好友轻轻道,“看你这副模样,应是她口中的梨蕊罢。她平日里总是念叨着回家,看看她知己,只是她说永远都回不去了。”
好友微微垂下眸子:“回去了,好啊……”
“是啊,她回家了。”明明素不相识,我却和她聊得欢,“回家了,是挺好。可惜,只有一个衣冠冢,尸骨,怕是早就被你口中的北噬门,拿走去当什么试炼了吧。”
“所以你打算报仇?”
“嗯。”
好友叹了口气:“其实有时活着,不如死了好。”
“为何?”
“死了,若是执念大,还能做个厉鬼,杀人。活着,空有一身能耐,又如何。”
“……”
我沉默了许久,随即轻轻一笑:
“谢了。”
好友却是微微垂下眼眸,再抬头,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你叫什么?”临走前,我随口问了一句。
“孟挽。”她道,“终是挽留不住来的人。”
“你也知道留不住我。”我对她道。
“我这一生,骗了很多人,”孟挽道,“但我不想骗你。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那多余的挽留,又有何用?”
“……”我嫣然一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茶楼。
叁 情终
“梨姐姐,你全名叫什么啊?”
段樱雪总是看着我,问我。这一次,我破天荒地回答了。
“梨蕊。”
“梨蕊梨蕊,真好听!”她笑道。
“你啊,还是太天真了些。”
从此,她就成了叫我梨蕊的小丫头。
她帮我杀人,残忍了些,可有时候陪我聊天,倒是解闷。
她问我我的经历,我依旧没回答,只是沉默着,一笑面对。
只不过当她问到我是怎么死的时候,我竟然出乎意料地给了她答案。
“那一天,我爬上了大树,望着这满城的灯火,就这么跳了下去,从此,成了鬼魂。”我回忆道。
那一刻,是生与死之间,我没有想着应该向谁报仇,也没有想着自己与阿雪的种种过往。
我只说了一句话,笑着,哭着。
“阿雪,小梨花想你了。”
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你是……为了你口中的……阿雪?”
“你怎么知道。”
“梨蕊,你在睡梦中提到过。”
“是吗?”我笑了笑,“行吧,算你聪明。”
她忽地凑近了我,描摹我的轮廓,我却轻轻低头,吻了吻她。
这个吻,颤抖着,充满了初来的生疏。可是两个人都甜蜜着,仿佛就要这么到天荒地老,你侬我侬,甜情蜜意在我们之间酝酿开。
我眼中的笑意忽然浓了,然后一个手刀,劈晕了她。
“阿雪,我其实……早已经知道她是你的转世。”我望着段樱雪的面庞,自顾自道,“鬼王说的。”
“不过啊,上一世是你为了大义,与我终生成遗憾。这一回,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至于名字,”我叹了一口气,“算是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吧。”
我这一生,做凡人,做厉鬼,都很畜生,该留的留不住,该走的全都留在了身边,最后孑然一身,孤独游走在人间。遇到了知己,错过了,如今好不容易得到的,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那一个吻,耗尽了我所有的勇气,补偿了上一世的亏欠。
小丫头,上一世我是你的跟班,这一世你跟着我,也补回来了啊。
后来成了鬼魂,我杀人的时候,也看到了投胎的孟挽。
“你也和我一起,为阿雪陪葬了啊。”我打趣道,“不是说很放得下?”
“放不下啊,才来陪的。”孟挽大气地笑了笑,手搭在我肩膀上,“成厉鬼了?”
“嗯。”
“不杀你父母啦?”孟挽听我讲过我爹娘的事情,不禁问道。
我兀自摇了摇头。
“放下了。”
“那就好好报仇。该杀的,一个都别舍得。”她道,“我先去投胎啦,下一世,一定要再做阿雪的好友,陪她走这人间。”
“……好。”我答应了,从此走上了这条路。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信纸,放到段樱雪的手上。
段樱雪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信纸。
我却是笑了一声,离开了段樱雪。
肆 断魂
史书上写下了一件事。
有一痴情女子,化作厉鬼,杀尽天下负心汉。因灭作恶多端之北噬门,断魂于忘情台。
这是史书上第一次记载鬼魂之事,据说是一貌美女子提供的。
那女子名叫段樱雪,现在已经是江湖自在行客,惩恶扬善,名扬千里。凡事是作恶的,听到段樱雪的名字,总是会退避三舍。
谁也不知道她一身血海中杀人的本领师从何人,有人说,是她提供的那个痴情女子教的。也有人说,是她闭关自己学的。总之,段樱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刚开始伴有许多猜疑,可后来,也没有人去否定了。
此刻,段樱雪坐在了一家茶楼里,手里拿着一张信纸。
那信纸很皱很皱,上面隐隐约约有着斑驳的血迹。有她出生入死溅上去的,也有写信人特意沾上去的、自己的几滴血。
信纸上的字很清秀,比起段樱雪像狗爬一样的字,好了不知道多少。那么好的字,内容,也有很多。
“段樱雪,是我负了你。我……没有来生了,也许明日,我就没有了三魂六魄,彻底消失在这世间了。
“那是我为阿雪报的最后一份仇,你既是阿雪的转世,也许会理解我罢,那一份执念,终究困住了我。
“答应我,好好活着,活到你该活的岁数,走到黄泉路,替我看看我最爱的彼岸花。我一直没走过黄泉路,但是看过花海,不由着迷。你替我看,可好?”
如果说我们的爱隔了生死。
那又怎样。
段樱雪看着,看着,竟然又看出了眼泪。水珠顺着她的睫毛,簌簌落下。
她倚靠在茶楼的椅子上,轻声答应:
“好,我许你。”
春风吹过,谁的衣襟湿,谁的彼岸花,盛开在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