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扎西大叔讲出的这个故事,令我浮想联翩……
现在,只有这斜阳,似乎才是最温暖的。
大地母亲捱过错乱的年份,将时令和节气再次整理排列,有序撒播到人间,人们开始懂得苦难之后的时日多么的重要。
四季如昨。
大地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足以改变季节。
春天的时候,老庄村的万木欣欣以向荣,格桑花依旧绽放着一段幽香,一处芬芳。
坡上村仍然山花芬芳、云天澄澈,埋葬了关于昨天的阴霾。
两村交界的田野里,一条小溪欢快地叮咚着,农人、牧人的吆喝声伴着泉水叮咚此起彼伏。
人们脸上开始有了微微的笑意,以及邻里路过之间那种带有时代特征的和谐和默契,渐渐的迎着晨曦,洋溢在人们脸上。
一整天的劳作后,炊烟又覆盖着小村的花草树木。
小巷的热闹逐渐开始。煤油灯照亮的一个个房间里,多了猜拳喝酒和高声说笑的喧闹,享受生活的那种情味日益浓郁。
靠河边的老庄村和地处山腰的上坡村之间,还有一段过渡带。
这段过渡带,在民国以来就是藏汉民族简单交易的主要场所。
所以,那些年,这里集中着数不清的酥油、酸奶、唐卡、藏刀、锦带、佛龛、熏香,以及后来逐渐才有的羽绒服、牛仔裤、吉他、茶叶、光碟、各类铁器,甚至马匹、牛羊、各类皮衣皮具等等。
后来,随着河那边小镇城市化的崛起,这里的交易逐渐消失了。
但那一大片开阔的场地,仍在露出惊异的眼睛,看着这里的一切,诉说着这里一度的辉煌和喧哗。
后来,这里逐渐有人搬迁过来,在这里形成了几处零零落落的农舍,显得孤苦伶仃,却又在季节的抚慰下,显得一派自然的生机和朝气。
现在,这里被人们称作临贸巷。历经时间的洗礼,这里成了藏汉两个小村的公共场地。
它的存在,冲淡了坡上村陈旧的气息,配合了老庄村跟随着河对岸小镇前进的步伐。
如今,它懒洋洋的接受着春风妩媚。
在这些时代特征十分明显的细节悄然进行着。
那天,临贸巷来了一个老人。
一个仅仅因为胡须凌乱,身体微驼,衣着简朴而被称为老人的人。
走进小村的那天,老庄村的村支书专门找人来接他。陪他的年轻人,很精干,一脸谦恭。他很麻利地帮老人扛起行李。行李是几刀宣纸、一套绘画用具。这些东西多年来一直陪着他。
这些东西的存在,暗示着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一段经历与它们有关。
他还记得,有那么一幅画,似乎可以帮他找回一些残存的记忆。
因为,每一次当他开始随意涂抹一幅记忆中的画时,他觉得,这幅画里暗含着自己对一些往事的怀想。
顺着那坎坎坷坷的小路,他们有些沉闷地走着。
一路余晖,斜划着他们的身影,照着一路绿油油的麦田。
麦田里破土而出的幼苗,开始泛开淡淡的、然而醒目的绿意。
这绿意,一直尾随着他的脚步。
似也提醒着他,另一个季节的到来,或者一个时代破土解冻之后的到来。
回到临贸巷,他隐隐觉得没有人再去在乎自己的过去,有些经历,也只能留给自己去解释。临贸巷并不深。
走到小巷的尽头时,年轻人在一户三间二层土木结构的建筑物门口停下了。
他放下了老人的行李,拿出钥匙开门,然后伸手把老人让在前面,说:就是这里!
走进了小院,他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这里有自己的曾经。
然而,等他的思虑沉静下来,他就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根本无法引起他对往事的联想。
整个房子以及房子里的陈设所显示出来的信息,与他记忆中的那些点点繁星,无法连接成一个关于往事的完整的画面。
显然,这里已经被重新翻修。他知道老庄村曾因一场大火,焚毁了关于过去的秘密,而他记得那场大火。
好心的村支书也许不想让他生活在对过去的痛苦回想里,尽可能的使这个房子的布局、陈设与日新月异的其他建筑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一致。
村支书的想法很简单:应该让这个多难的人,安度几年清净的日子。
搬进来后,村支书常常回来看望他。而他,显然不接纳这种礼节性的干扰。
每一次当村支书来了之后,他就会有意无意走近那张画案,画那副千篇一律的画。每当这个时候,村支书就带着一脸的狐疑和惋惜,知趣地离开。
每当黑夜到来,这个已经被大家称作老人的人,会安静地坐在小楼的过廊上,听着四处喧哗的声音,看着这个温情的世界,感受着他所能够感受的一切,默然不语。
黑夜太深,人,很小。他在煤油灯下晃动的身子,像一粒游动在深湖里的小鱼。
他忽然感到那沉沉的黑夜太像人生的某种消失,而一个人的经历的被动消失,也是一个永恒的谜。
既然是一道谜,就无法解读,更无法记忆。
于是,一切都迟到,唯有黑夜。
所以,他的记忆是片断的,不连贯的。那些忽有忽无,忽近忽远,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片断,组成了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以及他人生道路上的最后一段。
03
扎西大叔用小刀切下一块羊肉,咀嚼着,目光有些阴沉:那是个什么年代啊,那天的那场大火啊——
此刻,接近临贸巷的那头,烈火正在愤怒地舞蹈。
一座房子在熊熊烈火中隐约。房子的一头有一间猪圈。一只猪崽在烈火中,用嘴巴拱着墙壁,企图逃生。
那墙壁是用夯实的泥土块砌成的,历经岁月的考验,坚硬无比。
猪崽的每一次冲锋换来的都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疼痛让猪崽清醒,它停下来,任由鼻孔里呼出的热气,在寒雪飘洒的天地之间,瞬间化为乌有。
十几个带着红色臂章的年轻人,排成两列,授命实施和监督这场预谋已久的烈火。
他们容光焕发,青春的豪情写在脸上,写在房子被焚烧后的某种快感里。
那时候,他只有十来岁,还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情。
他惊恐地看着那火,看着这两列整齐的队伍,听着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词汇。烈火呜咽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即将毙命的蝉。
男孩的父亲,被两个年轻人按住肩膀,跪在烈火前面。
一截电线绑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几个男孩不认识的字迹。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在那几个字的后面用毛笔画着三个粗重的惊叹号。
那两列队伍中的一个男的过来了,指着跪在地上的父亲说:怎么样,啊?看到什么是潮流了吧?说!你当县长的时候,为什么要伙同一帮人写文章蛊惑人心,诋毁伟大的时代?
立即,旁边的人开始大声附和着:说!
声音很大,分解了烈火毕剥的燃烧声。
父亲一言不发,浓密的头发垂下来,覆盖住他的脸,整个身子已成为一座冰雕。
这个片断,深深刻在男孩的记忆中。
那场大火之后,父亲就被带走了。从此,男孩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那是一个人凭空消失的感觉,强化了男孩对某个片断的记忆。
直到他开始意识到生命本身所经历的沧桑,已将岁月的裂痕,深深地嵌在自己衰老的额头上,他细致的寻找着关于父亲的印象。
可是,那记忆似乎是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每一个闪亮的星点怎么也凑不到一起。
他对父亲零散的记忆,只停留在父亲冰雕一般坚硬的身影上。
也是从那天开始,男孩的印象中少了一点东西。那是一种被拥簇、被赞赏、被抚摸的感觉。
原来的那个家宽敞明亮,总是有很多客人。他们在一起谈天说地,说着祖国、人民、理想、教育等等话题,他听不懂那些话,但觉得很快乐。
父亲被抓走,全村人都在惊慌不安,各类呼喊的声音在不远处的丛林中回荡。紧接着,老庄村里的一伙人就从四处赶来了,像是突然从地底里冒出来一样。
早就隐藏在临贸巷不远处的丛林中的上坡村的人也纷纷赶来,合力扑灭了大火。
他们在一片废墟中找到了一幅画。
画的一角已被烧皱,因水浇灭了火,变得湿漉漉的。
画上的山水严重变形,使山看起来像水,水看起来像山。画上那个钓鱼的老人面目全非,他手里的鱼竿扭曲着,像是一个不规则的问号。
大火终于被扑灭,天地之间只剩下旋舞的草木灰味。
在以后的人生中,那因时间和人力造成的朦胧感、疏离感和幽深感,让这幅画成为他对整个事件的全部的记忆。
他记得,这次大火之后,母亲也远走他乡,在他的世界里永远地消失了。
母亲出走的前一个夜里,一直在流泪。那是一个怎样的黑夜啊。
母亲用颤抖的身子紧紧搂着他,那怀抱温暖如梦。母亲的颤抖让他害怕。母亲的泪水滴滴答答,如一场洋洋洒洒的春雨,滋润着小男孩的梦境,也淋湿着他以后的生活。致使他后来的生活有了一个潮湿的背景,成为他生命的旁白。
他在每一个深夜的梦里,经常可以感觉到这个旁白,那是母亲的啜泣,母亲的颤抖。
从此,对母亲的全部记忆和感受是温暖和颤抖矛盾交织的、是内心释然与惊恐不安如湖上涟漪一样层层洇开的。
04
很多天过去了。男孩被老庄村的支书藏到村里一个同族家里。
一天晚上,吃过窝窝头,老支书对男孩说:今晚除了你扎西大叔和我之外,谁叫你,都不许答应,知道了吗?男孩不知所措,只是乖顺地使劲点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地之间有呼呼风声,有阵阵呐喊声。
男孩懵懵懂懂地被同族老人从被窝里抱起来,向门外跑去,寒冷立刻灌进男孩的骨髓,又一次惊如寒蝉,又一次灵魂出窍。
穿过坑坑洼洼的老庄村,同族人直接带他走进了另一户人家。
这一家似乎更加寒冷。那麦秸草覆盖的房顶,挡不住天地严寒。一床冰冷厚重的铺盖,温暖了不了深入骨髓的寒冷。
同族把他摁进这一卷铺盖里,拍拍被子:记住,不许说话!
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他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接着一阵阵地怒吼声,翻滚在这家冰冷的茅草屋里。男孩的恐惧,血流一样,穿梭在每条血管里。忽冷忽热,忽热忽冷。他想哭,不敢。他想叫,不敢。他拼命扭动着身子。
接着,他的耳膜传来一阵沉闷地嗡嗡声。
他感觉自己掉下床,脑袋磕在什么地方了,那种疼痛,是闷闷地,传遍整个脑袋,又压抑在心口的。
屋里有几秒钟的死寂。
随即,声音再次嘈杂,两只有力的大手,连同被子一起抱住了他,在他的惊呼声尚未发出的瞬间,他只觉得整个身体忽然腾空,眼睛几乎够着了茅屋顶上的那根麦秸儿。
那根麦秸却迅速的擦过他的脸颊,他的脑袋就重重的磕在炕沿上。
05
等男孩醒来,已经在扎西大叔的屋里。几张羊皮缝成的褥子裹着他的身体,扎西大叔温暖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脑袋,和他年龄相仿的桑吉草端着一碗奶茶,守在床边。
意识模糊,恍如隔世。
他只觉得头痛如裂,一阵深重地恶心,向他的胃部和脑海席卷而来,欲呕的冲动把身心撕裂成七零八落。
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温暖着他的脑袋。
瞬间,寒冷让位于温馨。骨髓安静,身心安静,沉沉睡去。
梦里,熊熊烈火燃烧依旧,倒塌的房屋,惊恐的猪崽,一阵温暖,一阵寒颤,母亲颤抖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想呼叫,却声如蚊如蝇,冲不开沉沉梦境。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际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呼吸。
那气息,丝丝缕缕,如在耳边,又在天际,断断续续,或有似无。沉沉梦境,在这气息的冲击下,分崩离析。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一双焦急、清澈的眼睛,扑进眼眸。
看见他睁开眼睛,那双溢满关切的眼睛,换成了惊喜。
她转身离开,红黄色的裙摆翩然成一朵美丽的格桑花。他忍着剧烈的头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木质的花格子窗户上,糊上去的旧报纸已经泛黄,隐隐传来屋外的冷风。
接着,扎西大叔、桑吉草一起来了,温热的奶茶,温热的毛巾,温热的眼神,这一切让迷离的梦境过度到新的感受,如此陌生却不忍舍弃。
过了几天,扎西大叔家来了一位老人。
老人摸着男孩的脑袋说:脑震荡……他目前记不得很多事情了。我的也只是个偏方,枸杞子、桑葚子、党参、枣仁、黄芪、当归、蒺藜、甘草这些很好配,就是女贞子、菟丝子、川穹、牡蛎几味药现在很难找,你知道的,中药治病现在……
扎西大叔声音微微发颤:有没有替代品?
老人捏捏胡须,目光空洞:先再观察几天吧,看这孩子有没有头晕、失眠,或者耳鸣、目眩的情况。这几天你就用能找到的几味药,熬了让他喝吧。
扎西大叔连连点头,心里阵阵叹息:哎,还是个孩子啊……
记忆虽然被剪切,但是扎西大叔和桑吉草的无私和温情,根植在心中的是一颗真情的种子。
这颗种子生根发芽,汇成了家的温暖。
06
从此,在金银花遍及整个草场山坡的时候,总有两个身影,行走在丛林深处,草坡深处,牛羊身边。
他们的眼里、心里只有大自然的宽阔和包容,有蓝天,有云彩,有山巅那头缓缓消失的斜阳,还有狗尾草、野棉花、荆棘丛,有一晃而过的野兔,有时不时甩开美丽的翅翼奔跑、低翔的锦鸡……
桑吉草拉着男孩的手,说:汉家哥哥,闭上眼睛,快点!
男孩一脸诧异:桑吉妹妹,你……
桑吉草还是那句话:闭上,快点儿,你闭不闭?
男孩闭上眼睛。
桑吉草从小背篓里翻弄了一阵,开心的笑着:汉家哥哥,好了……
睁开眼睛,眼前是一支铅笔,一张白纸。那张白纸,那么白,那么刺目,倒映着悠悠蓝天、青翠草坡。
他们开心地笑了。
男孩拿起笔,指着她:桑吉妹妹,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坐在那边,我还是来画你,对对,就是那个石头,看着远处的山,嗯嗯,就是这样……
也不知是多少回了。
这峡谷地带的山区,上坡村的这片草场上,他们度过了最简单、也是最快乐的五年。
除了时不时折磨着男孩的头痛,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他们曾经托着下巴,紧紧地坐在一起,看山峦连绵起伏,一条河蜿蜒在峡谷之间,一直伸向山脉那头,与太阳连接在一起。
他们曾经在斜阳低过桦树林的时候,伴着漫天流霞,手牵着手,扛着一背篓的药材赶回家。
他们曾在山风轻柔拂过树林、草坡的时候,惊喜地看着波浪一样起伏着的草丛。
为了让他们不致于落下学习,扎西大叔想尽办法为他们找到了小学、初中的课本,他们就在草场上、雪地里、山花中一起大声地背诵课文,在煤油灯下做数学题……
很多的时候,他们把一大群牛羊赶到牧草最丰沃的地方,就开始享有他们的快乐。
桑吉草给男孩讲怎么认清自己家的牛羊,怎么在辽阔的草坡上找对回家的路,怎么分辨各种颜色的金银花,怎么认清苏鲁花、山丹花、刺杆、八瓣梅等等。
这个时候,桑吉草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光芒四射,散发着别致的力量,纯粹而沉静。
相比快人快语的桑吉草,男孩沉默得多。
他总是做着最实际的事,帮着桑吉草挖各种药材,有时候,会跑得满头大汗,追赶那些失散的牛羊。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画着心中那幅画。
他把桑吉草当成那位垂钓的老人,让她坐在草坡上凸出的那块石头上,把远山斜阳当成背景,心中的画和眼前的景,一样的辽阔无垠、一样的空灵无碍、一样的超凡脱俗。
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悄悄长大。
他们忘记了身边的时代,也忘记了为什么男孩会在桑吉草家里住这么长时间。
他们甚至在草坡、蓝天、白云、牛羊组建的美丽中忘却了身边的世界。
小男孩说:桑吉草妹妹,你坐在这里,看着远处山,我还是来画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