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铜镜蒙着层薄灰,柳如烟蘸了点茶水,细细擦去。镜里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却掩不住那双眼的亮——像年轻时在戏台上,被满堂喝彩映亮的光。
她唱了半辈子旦角,最拿手的是《西厢记》。二十三岁那年,戏班在苏州演出,台下第三排总坐着个穿灰布中山装的男人。他不像其他看客那样叫好,只静静握着支钢笔,偶尔在本子上写些什么。散场时,他总等在后门,递上一杯温热的姜茶,说:“夜里凉,润润嗓子。”
男人叫周明远,是中学的国文先生。他说喜欢听她唱“隔墙花影动”,那婉转里有寻常女子没有的韧劲儿。柳如烟听了,脸比戏妆还红。他们常在后台的角落里说话,他讲课本里的诗,她讲戏文里的情,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变故来得突然。日军进城那年,戏班被迫解散,周明远说要去西南联大教书,临走前塞给她个布包,里面是他抄的全本《西厢记》,每一页空白处都写着批注,最后一页画着株抽芽的柳树。“等我回来,”他声音发颤,“还听你唱‘长亭送别’。”
柳如烟把布包缝在棉袄夹层里,辗转多地,靠给人缝补度日。后来抗战胜利,她回了苏州,重开了戏班,却再没等来周明远。有人说他在途中病逝了,有人说他留在了云南。她依旧唱《西厢记》,只是唱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要停顿片刻,台下的看客只当她入了戏,没人知她是在等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六十三岁那年,戏班来了个年轻后生,说是从云南来的,手里捧着个褪色的布包,说是祖父临终前嘱咐一定要交到“苏州唱《西厢记》的柳如烟先生”手上。布包里是本泛黄的日记,最后一页记着:“民国三十一年冬,见烟柳于途,似她台上模样,不知她安好否?”
后生说,祖父晚年总对着幅画像发呆,画里是个穿戏服的女子,眉眼清亮,旁边题着“如烟”二字。柳如烟翻开那本抄录的《西厢记》,在最后一页的柳树旁,不知何时被自己绣了朵小小的海棠——那是周明远说过,最配她名字的花。
那日午后,柳如烟又上了次妆,对着空无一人的戏台,轻轻唱了段“碧云天,黄花地”。阳光穿过戏台的雕花,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极了当年他递来的姜茶,温温的,暖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