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坡道顶端简餐厅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那是一位金发少女。她正坐在落地窗边，右手托腮，看着外面人来人往。

女孩身着连衣裙，梳着公主辫，皮肤白皙，宛若凝脂。远远望去，椅子上坐着的，竟像是一尊初雪堆砌的少女雕像。

她白净的瓜子脸上，青蓝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如同晴朗冬日冻结的冰湖。其间若隐若现倒映着悲伤，就像冰面反射天空。

女孩慵懒却专注地盯着窗外。她的侧颜却牵动着店内大半客人的目光。

这绝对不是本地人的长相。

虽然同行的还有两位男士，但这位姑娘过于显眼，仿佛她本身在散发光芒，完全掩盖了男伴的气场。

“这是本店的招牌班戟，请慢用。”服务生把甜点端来，打破平静。

林下示意他把菜品放在杜廷与焚风面前。

服务生照做了。

这种柔软的点心散发诱人光泽，在盘子中间亭亭玉立，好像看一眼都能尝到甜味。

毕竟，这里可是新城区最好的简餐厅。

其他的饮料茶点也纷纷到齐。

但抬眼看去，面前这两位客人还是没有动箸之意。

“请不要客气。我只是尽地主之谊。就当这是自己家……”林下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改口，“自己家里准备的欢迎会吧。”

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啊。

步摇已经和林下介绍了两人的概况，但对为何放逐两人只字不提。

林下凭本能知道，这是绝对不能刺探的雷区。

“我听步摇他们说了，你们也是付丧神，对吧。”见两人心不在焉，林下只好换一个话题，“放心吧，我不会刺探云端的情报。这次的会面……怎么说呢，是私人性质的。”

“是……是的。”焚风闻言正襟危坐，满头大汗回应。

仔细一想，如果不算车河紫，自己已经快九十年没和人类说过话了。

虽然云端和人类外表一样，但他们的气场却完全不同。现在突然坐在活生生的人类面前，他还是会因为紧张憋不出话来。

焚风！不要总想过去的事情！他应该不是坏人！按理说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聊才对！你振作一点啊！

他恨铁不成钢。

看着面前这位傻大个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又直吸冷气，林下连忙道：“是不习惯外人吗？那我们马上去包间。没关系，我和老板认识，打个招呼就行。”

“没事的。这里挺好的。”

回答的却是杜廷。

她依旧盯着窗外。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正是林家的洋馆。

“这个姿势，这个神态……真的和大小姐一模一样……”林下心中暗自感叹。

“对了，你这么了解付丧神，应该是修补师吧？”焚风搜肠刮肚，终于找到话题。

林下闻言，却迟迟不答。

桌上，饮料里的冰块因为融化而错位，轻轻撞在玻璃杯上。

“不是吗？那阿函你总该知道吧？那时候她还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现在应该全市闻名才对！”焚风有些失望。

“你是说杂货铺的那个阿函婆婆？”林下瞪大眼睛，“我有听步摇提过她。她年轻时是一位传奇修补师……”

“咱就说嘛！这丫头绝对会大有作为！”焚风似乎很满意。

“但阿函婆婆，三十年前就去世了。”林下喃喃。

焚风手中的叉子落地。杜廷也转过头来，直视林下，目瞪口呆。

“很抱歉。”林下低头。

“这不是你的错。”焚风摇头，“那其他修补师呢？有新人吗？按理说发展到现在，修补师应该人才济济才是，可怎么都没看到他们？”

“你们……真的想知道吗？”林下没有抬头。

焚风与杜廷交换目光，接着坚定点头。

“这座城市的修补师，已经快要绝迹了。”

“不可能！”焚风拍桌，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声音，“抱歉……但为什么！修补师可是为了调和人类与付丧神的矛盾而存在的！明明是为了双方的未来，为什么还会衰败！”

“在我记事后，就已经这样了。”末了，林下又加上几句，“我只听说三十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骚乱。很多修补师要么死了，要么隐退，从那以后，修补师就走下坡路了。”

“三十年前……你之前说阿函也是三十年前去世的。”杜廷分析着，她的声音突然沙哑起来，“阿函她莫非也是因为这件事……”

“我不清楚。但有可能吧。”林下嗫嚅。

“我们离开后，究竟发生什么了？”恍惚许久，焚风颤声道。

“我也不清楚。”林下拿着吸管，搅拌杯中饮料，“那时的各种资料也已经没有了。”

“可是才过了三十年啊！为什么连资料都没了！”杜廷不解。

林下无法回答。

焚风却没再追问。他只是皱眉，若有所思。

“那更早之前的事情呢？按照你的逻辑，时间是不是可以冲淡一切？哪怕是滔天恶行！”谁知杜廷情绪激动，完全不打算结束话题。

“杜廷，冷静点。别向他发火啊。”焚风出面阻止，“你忘了么？我们被泉上清偷袭时，是他搬来救兵。兑泽泻后来能得救，也多亏他。”

闻言，杜廷一扭头，接着气呼呼看向窗外的洋馆。

见林下被吓到了，焚风连忙解释：

“杜廷她因为过去的事情，对人类有偏见。抱歉啊。”

“没事。这座城市的付丧神有很多都这样。”林下苦笑，看着杜廷转移话题，“对了，你好像对那个洋馆很感兴趣？真是巧了，这个餐厅的里屋就是仿照洋馆风格的展厅。洋馆里的东西，在那也有赝品哦。”

话虽如此，其实这是林下刻意选的。

看到神似大小姐的杜廷，林下已经猜到，这应该是她遗物变成的付丧神。

他欣喜若狂。

因为这将是决定意义的证人。

自从姐姐去世以后，这么久以来，他和避役一直在完成姐姐的遗志：调查清楚自己的曾祖父，究竟是不是那个当年害死大小姐，再夺走洋馆继承权的杀人凶手。

正如祖父在回忆录的记载：我们，是杀人犯的后代。

他明确记载，当年的大小姐虽然对外宣称死于急病，实际是法医篡改了尸检报告，大小姐死于投毒，而那个法医也很快死于非命。

而这段文字，也是击垮姐姐心理防线的最后稻草。

可仅仅是书面记载，还不足以作为证据。避役上次借着晚宴，偷偷带走回忆录，林下也在此前的拍卖会买下来当年法医的报告。

可林父的对发掘家族的过去一直持反对态度。林下和避役之前匿名发表了些关于洋馆过去的考证作为试水，也立刻被他斥为谣言封杀。

如果能加上杜廷的证词，所有证物集齐，那时候林父也定会无言以对，让大小姐沉冤得雪！

而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从杜廷口中问出当年的情报，同时不触及她记忆的痛处。

听说这里仿照洋馆设计，金发少女眉毛舒展，正眼打量起林下。

“你好像对洋馆很了解。你是那里的人吗？”女孩声音恢复成以往的沉稳平淡，毫无情感波动。

“不是。我只是对那个时代很感兴趣。”担心让杜廷产生戒备，林下决定暂时隐瞒身份。

“这样啊。”杜廷点头。

“既然这样，我带你们去参观？”林下起身邀请。

“你先带她去吧。”焚风慌忙摆手。

“那你呢？”林下不解。

“咱就在这里等着。”焚风凑到林下身边低语，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心不在焉，“杜廷她好像不讨厌你，咱对你也很放心。你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她对人类刮目相看。”

说罢，他拍拍林下肩膀。

原来她不讨厌我？林下松了口气。他一直以为杜廷在忍耐他的喋喋不休，随时准备走人呢。

“那杜廷小姐，我们动身吧？”林下问。

杜廷看了看焚风，最后点头答应。

两人来到餐厅的展览室门前。

这里只有特殊预约才能进入，所以此刻并无外人。林下凭借关系畅行无阻。

“请慢慢享受，不必拘谨。”林下退到一旁行绅士礼。

豪华的实木推门打开。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面钢琴、天鹅绒沙发还有水晶吊灯一应俱全。脚下则是柔软的地毯。据林下所说，这里旨在完美还原洋馆曾经的异域奢华，可是老板的大手笔。

为何是“异域奢华”，因为据说洋馆很久之前的主人们，就是来自大海对岸，金发碧眼的豪门家族。

杜廷一言不发。她只是两眼发直，缓缓走向房间中央。

仿佛整个房间围绕她旋转。

随之而来的，还有潮水般的记忆。

突然，她看见一位金发少女端坐在钢琴前，身着一袭白裙，陶醉地演奏。她慌忙上前，可一眨眼，少女已经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端起茶杯，用银勺搅拌红茶。

那位少女与自己一模一样。

不。应该说自己与那位少女一模一样。

视野里，金发女孩向自己微笑，向自己挥手，向自己拥抱。

“大小姐……您在这里吗？”杜廷伸手。

可女孩的身子却如水面的浮影。无论杜廷再怎么伸手，再怎么呼喊，都无法触及到少女分毫——就算碰到，也只是将她的幻影打散。

很快，她虚幻的身形又在别处聚拢，如此往复。

哪里都有她，可哪里又都没有她。

最后，似乎是累了，女孩的动作慢下来，身形也不再四处闪烁。

就像傍晚寻巢的归鸟。

她的身体缓缓飘起，即将融进身后的墙壁。

“大小姐！请等等我！您要去哪边！”杜廷跌跌撞撞追上去。

但她碰到的，只是冰冷的墙壁。

再抬眼看去，大小姐正在自己面前。

碧目似水，双颊泛红，嘴唇微张。

“大……小姐？”杜廷颤巍巍发问。

回答她的却是死寂。

回过神来，杜廷发现自己站在一幅肖像画面前。

画上，她日思夜想的人正捧着陶笛，脸上是纯洁无瑕的微笑。

一如当年。

而画外，追寻她的人却早已泣不成声。

杜廷的啜泣在屋内回荡。

林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虽然一开始有些吃惊，但他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林下温柔递来手帕。

“虽然只是赝品，但洋馆大小姐的照片，也被挂在了这里。她当年身处的就是这样的环境吧。”

林下说。

“大小姐她去世的原因是什么？”杜廷没有接过手帕。她只是放任眼泪划下白皙的脸颊。

“急病。”林下嗫嚅，“但是我相信大小姐的死一定另有隐情。”

杜廷的悲愤刚欲发作，眼中却闪过光芒。

她眼含泪光，难以置信地看向林下。

之前，在林下离席与餐厅老板寒暄时，杜廷拽拽焚风袖子。

“怎么了？”

“那个人类身上的气息，有点像大小姐的。”杜廷垂下眼帘喃喃。

“可他不是金发啊。他可能都不是洋馆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可能是太想她了，才出现幻觉吧。”

焚风这时却笑了。

他温柔摸摸杜廷的头：

“那你就和他好好相处嘛。”

“嗯。”杜廷脸红着点头。

“诶，怎么还脸红了？你看起来这么高兴，不会喜欢那个人类吧？”焚风开玩笑。

“不知道。”杜廷挪开目光。

其实，她是因为焚风摸她头，才那么高兴。

可惜这个大傻瓜根本不知道少女纤细的心。

但不可否认，这位叫“林下”的少年，的确有某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而现在，杜廷梨花带雨的模样也被林下看在眼中。

虽然心疼，但林下也觉得是时候公开自己的身份，说服杜廷，让她作为证人一起还原当年的悬案了。

“其实我……”

“我现在可以去洋馆吗？”杜廷抹去眼泪打断，“我想去看看大小姐的墓碑。”

“抱歉，大小姐没有葬在洋馆里。”

“那当年害死大小姐的人渣呢？”杜廷又问。

不知为何，林下感觉周围气温陡然降低。

“他也早就不在人世了。”林下实话实说。

“那现在洋馆难道没人住么？住的都是什么人？”杜廷追问。

“这个……”林下话到嘴边突然噎住。他咽了咽口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个人还有后代，你会怎么办？”

“你先回答我。现在的洋馆里，住的是什么人？”杜廷语气变了。

她抬头，因为哭泣有些发红的眼睛盯住林下不放。

“那里现在没有人住，被改造成了旅馆。”林下撒谎了。

“这样啊。”杜廷失望喃喃，“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也告诉你，如果他的后人还活着我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金发女孩背对林下，走到大小姐的画像面前。

“我会把他们揪出来。然后，”杜廷伸手，温柔触摸大小姐的画像，面无表情，“一、个、一、个、杀、掉。”

话音刚落，天旋地转。

林下只觉耳畔嗡鸣，全身血液近乎沸腾。

“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用最痛苦的方法杀死他们。我会让剧毒流遍他们的血管，让每一个毛孔里都流出鲜血。我要一直折磨他们，直到断气为止。”

杜廷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传来。

林下大汗淋漓，本能地向着房间大门后退。

可这时，杜廷突然转身。林下一惊，撞到了旁边的桌子。

桌上，复仇女神的雕像应声倒下。

只见杜廷缓缓走来，不解地眨眼：“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马上要走了吗？”

“我……我可能还有点事……”林下语无伦次。

“你真的有事吗？还是说，你其实也是那个洋馆的人？你也是……”

女孩阴冷一笑，凑到林下面前。她的湛蓝眼眸，染上令人胆寒的猩红。

“你也是那个杀人犯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