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湿润多雾又清凉的夜晚。
最后一班788次公交车摇摇晃晃停在一个没有站牌的偏僻角落,门“咣当”大开,像静谧的睡眠里落下一只砖头。
一男一女相跟走了下来,随之一声悠扬的汽笛声划过,公交车于是只关门,并没走。司机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都会拉起气刹,慢慢品味一根烟,等三分钟。火车于是像一股黑色洪流在公交车前滚滚而来,滚滚而往,它像一位着黑披风的侠客临江疾驰,毫不客气撞开懒散的雾,扯开轻柔的风,踏破江边趸船里渔夫丰收的梦。
晓惠和东子每天从五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乘这班车回家,推搡着、摇晃着、随着车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终点站前一站,车里往往只剩他俩和几位去市里卖农产品归来的老人,他们于是下车。这个地方也算城市一部分,市政建设当然有惠及,夺目的路灯照着光滑平整的街道,两者相映成趣,但实在缺少人的气息。
路旁不远处可以看到三座高耸的黑影,东子知道这些楼已经开盘很久了,他也一度心动,自己何曾不想给晓惠一个宽敞的、没有外人能随意大声敲门的家。刚开始楼前贴出巨型广告:“钜惠!临江奢居88~120㎡八千起售!”,到后来是:“山泽地产邀著名香港影星刘伟强与你一同开盘!”,之后又听说浩浩荡荡的农民工人拿着棍子、油漆、条幅来楼前大闹了一场,直到现在,这三座楼都还是漆黑一片。
“你看那里多漂亮!”晓惠指着路边一棵香樟,那棵树因为长得过于繁密,把路灯也包在了里面。树叶的缝隙里射出一条条蛛丝般的光线,雾的轮廓因此变得明显,也变得更缥缈,它的踪迹时时刻刻都在变换,又像时时刻刻毫无变化。
“南方树就是好,冬天也绿。”东子向突然站着不走的女朋友抬高音调,他感到有点冷,而且腰累的发酸,因为靠近年末,最近每天要登记的快递包裹都有小山高,他得弯腰直腰反反复复。
快到了家,晓惠摇着东子的胳膊要他去买几包卫生巾,他们租住的小区门口有一个24小时便利店。
东子说“好的,你先回去吧。”
晓惠说:“没事,我在外面等你。”
东子正把第六包卫生巾拿下来时听到了一声急促的警笛声,接着是一群叫喊声,他快速的付过账走出便利店,但晓惠不在门口了。他突然看到不远处一群警察围着晓惠,他大吼着跑过去,上前一看,他就像疯子一样拨开警察跪了下来。
中间站着不只是晓惠,她被一个人在背后抱着,那人手上拿着刀抵着晓惠的脖子。
所有人都被突然出现的东子吓了一跳,包括拿着刀的人。那人手里抓着一把从自己车里顺手拿的水果刀。他的桑塔纳和两辆警车停在不远处,车灯就直直照着现在这些人。
东子快速地磕着头,他惊恐的看着晓惠,后者只是脸煞白,并没发出一声叫唤,她雪白的脖子被那人掐出了深红的血印,或者是刀子的割伤,或者两者都有。晓惠的眼神却出奇地镇定,她直直看着东子,像是想用眼神向他说点什么,后者又开始拱着手作揖,动作简直像他们房东养的“球球”那样。他全身颤抖,每一句话都像直接从肺里挤出来的:“求求您了,放开她吧!”
那人突然嚎了一声,他放开刀子,警察一把拉过晓惠,刀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和枪声同时响起。
东子抱着晓惠,或者说是晓惠抱着东子,因为东子此时正把头埋在晓惠的胸口忘我地哭着。“别哭了,让你买的东西呢?没扔了吧?”晓惠拍打着他的背。
东子从一千公里上来到南方流浪打拼,因为遇到了晓惠而栖居在了这个城市,他为了生活和爱妥协了很多,晓惠柔软的性格常令他又爱又气,他常常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吞没,被小山般的快递包裹埋葬,但一切迷茫和委屈在此刻的痛哭里却找到了答案,找到了意义。
便利店门前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拉起线,地上的尸体罩了一块布,不远处的桑塔纳大灯依然亮着,雾气在笔直的光线前蜷伸着、升降着,似乎有所表达,又似乎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