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记得当年上大学时,跟同学在云龙山玩。登到山顶时,暮色四起,看着山脚下路灯璀璨的蜿蜒马路,想起何时能回家的,一瞬间的,那种惆怅。
那时回家很难,一是因为路费贵,对于穷学生来说,从家到学校坐汽车来回一趟要耗去近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没通火车,坐长途汽车到徐州,因为不同的公司到达的目的地有细微差别,我和几个海安的学生在徐州的市内公交车停开和始发时间之间,到过很多个陌生的路口,凌晨一点,三点,四点,五点,任何奇怪的时间点,任何奇怪的陌生路口,我们都到过。路口的奇奇怪怪,偏僻幽曲倒可忽略不计,因为年轻,男男女女有五六个人,说说话时间就过了。
最怕的是碰上下雨下雪的天气,下雨找个地方躲着还行,下雪的时候,路上结了厚冰,已经冷到彻骨,寒风寒雪还是继续往衣缝、衣领里钻。处境寒凉时,靠的只能是年轻人的一点子体温,和一点子乐呵劲,熬过去。那时,五六个人分成三拨,两个两个大喊大叫着奔跑过去,冲个二十米,再呼啸着冲回来,以此御寒。徐州的马路宽阔,可能寒风也能把嬉闹声吹散,我们从没有听到居民楼里的人开窗斥骂我们的声音,可能大家也都比较包容穷学生吧!
去得最好的地方就是火车站,那时包里随时带着报纸,在买票大厅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铺上报纸大家背靠背坐下来,女生打盹男生不肯睡帮我们看着行李。那时的五六个人,倒是没有生发出什么爱情的小萌芽来,男生都是主动地大方的照顾女生,没有私心。
我一直感觉自己在生活中,遇到某些情境,突然从内心蹦出来的那个女汉子的小我,应该是在徐州形成的。
以前的我,在中师的三进的院落里,每天背唐宋诗词每天练习琴棋书画,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走路都几乎眼观鼻子鼻观心,不敢也不肯把视线比脚步多往前扫一点点的人。
现在,突然在某个时候,因为某个事情,扯开嗓门吼叫,或是大笑起来,一点都控制不住。
记得来广州后,跟徐州的好友打电话,我们有近七八年没有联系。她说,天呐你的声音怎么变了?以前说话娇娇柔柔,现在嗓门怎么这么粗这么大?
如果通过电话线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情绪,那一刻她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尴尬。
一个朋友说我,他说,我总是记得你以前爱唱的歌是齐豫的《橄榄树》,那时你说自己下一辈子要做一棵树,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生长。虽然看着你这些年,有些东西变了,说不出来具体的变化但你真是变了,可是我总是记得你说的这些。
幸好,在他们的口中心中还有我原来的影子。
初到徐州时,最难克服的是饮食习惯,从徐州回来,最难克服的也是无法改变回来的饮食习惯,遂找了苏北的吃面食的男人结了婚。徐州的米饭不好吃,米是陈米而且发黄发柴,一点没有大米的清香气味。如果不吃米饭就只能吃馒头,馒头非常硬,一个馒头如果用来砸人的话,也是够受一下的。女生一顿饭吃半个馒头就够了,另外再简单打一个菜,徐州的菜式也蛮泼辣,不算精致,份量够辣也够,用浓重的口味抚慰干瘪的肚皮。
在食堂吃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跟同宿舍的两三个女生一起出北门,到马路对面住宅区里面找小店吃饭。那时,才是我对徐州丰富认识的开启。
记得到小吃街要从一个银行旁边的巷子拐进去,往里走大概二十来米,再往右拐,就是米线店把子肉店炒菜店。
在刚去的时候,经常看到蹲或坐在路边台阶旁打牌的本地人。衣服不讲究且扑了一层的尘灰,那些尘灰还继续从水泥路面上扑上来散开去。如果已经斗了一些时间,你会惊讶地看到他们的鼻尖腮边耳朵沿贴上了细长的白纸条,一公分宽十来公分长,贴得多的像是长了白色的美髯。边打牌边呼呼喝喝,再加上灰扑扑的衣鞋,满腮的纸条,那简直,蔚为壮观。这是秋冬,如果是夏天,几乎是光着膀子干,裤子上也没系皮带,多数是用棉布条或棉带扎上的。我想,如果把画面放到大西北去,应该也不违和。
有时,他们身边还会放些板砖,不知是干嘛用,有点唬人。
见到有人打牌,我们基本会沿着路的边缘擦过去,不敢有什么声响。去到小吃的一条街,粗看选择挺多,但实际上去过几次之后发现,常吃的也就那么几样,生活费本就不富余,能选择的范围更小了。但是,有一样东西是其他地方没有的,那就是“啥汤”。
那是一种介于汤与羹之间的食物,水淀粉放得多,胡椒面和调料同样放得多,酸酸辣辣加上麻,你能体会出那种多层次多元素混合的味道吗?
除了这个“啥汤”之外,另一大特色应该就是满街腌制的咸菜咸豆的味道。每一种腌菜看上去都是红彤彤的,满缸满罐地摆在路边,摊主一般懒得吆喝,歇在旁边嗑瓜子或者聊天,有人买,才缓缓走过来。人还没到近前,洪亮的嗓音能把你吓一跟头。
有时,你在街上走着,有自行车铃叮铃叮铃不住地响,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大喝传来,“哎,把头拿一下子!”或是“把脚拿一下子!”一点没有要挤着人家让行的客气,就是老子要从这过,挡道的都得拿开,管你是脑袋还是脚!
开始在这样的街上走,我们就像胆小的老鼠,到处躲闪鼠窜。走了几次之后,就安然自若,想让让,不想让就照走自己的道儿!
那时,我们经常两个人搭伙吃饭,也不舍得天天出去,一周出去个两次。买两个馒头,炒个肉丝豆芽,其实基本看不到肉丝,但猛火爆炒,还是挺满足的。
吃完饭,往前再逛逛,如果是周末,再买一小袋瓜子嗑嗑。开始,我们还是拎在手里回到宿舍再嗑,后来看满大街随地嗑随地扔壳的,我们也就边走边嗑起来,不过瓜子壳基本还是装在袋子里带回去的。
那时的马路上,迎风吹来个什么都不算稀奇,一是人随手扔的东西多,二是确实风大风猛。
如果运气好,回来的路上你可能会看到古今难遇的奇景。一个妙龄大婶骑着大杠自行车,车把前放着一个大圆盘,其直径足有汽车方向盘那么大,大婶边骑边伸手在前面掐一出小粒东西,塞进嘴里嗑着。从你眼前身边经过,你得愣神半天才能反应过来是啥,她是买个一整个向日葵的花盘,边骑车边嗑生瓜子呢!
奇景奇景,就是因为稀罕才是奇景,等你熟悉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慢慢慢慢,入乡随俗,自己也就跟着变化起来。变化可能缓慢,而且不易察觉,但之后的某个时间,这些变化的特性会在生活中冒出头来,逐渐显山露水,那时你要是发现,就已经再改不回来了。
不过,现在想起来徐州的各个街景,特别是景中之人,还是觉得蛮可爱,不精致,但真实不做作。
我又想起第一次去徐州的同学家里做客,吃饭时她母亲看我们对着大鱼大肉,大快朵颐毫不收敛,忍了片刻后对着我们惊呼:“哎呀!你们姑娘家的怎么能吃肉呢?现在就这么胖再吃胖了怎么嫁人呢?”她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让我们愣了一会神,不过片刻之后我们嘻嘻哈哈照吃不误,因为她女儿——我们的同学说别管她她喊了二十年我吃了二十年,能怎么样嫁不出去就做老姑娘咯。哈哈,这个答案很徐州!
那个爱唱《橄榄树》的小姑娘,好像在岁月中,原先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