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眼前的这位中国出身的妈妈,我对她说:“爱与宽容。有了这两点你跟女儿的关系就会好起来。”
我没有学过心理学,也不信什么上帝。就在那么一个瞬间,说出这句话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崇高很神圣,关键是还很真诚。我想我一定感动了她,因为她顿时哭了。我接着说,你改变不了孩子,你只能改变自己。
这是一桩非常复杂的案例,主人公是个马上就到20岁的有轻度的智力障碍的女孩,我们暂且叫她小楠,父亲是日本人,妈妈是中国人。听说小楠曾经在小学期间遭受妈妈的虐待,而现在地位改变,妈妈成了小楠虐待的对象,负责此案例的丸山小姐头疼了好长一段时间,并且出主意要妈妈报警。可是妈妈却一边说要被小楠杀死,一边又说不想惊动警察,丢不起那个人。
丸山小姐是个温柔理性的心理咨询师,不管电话那头中国母亲如何失控,她都保持着职业性的冷静。但放下电话,她就叹长长的气,还会把头埋在桌上。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走进她,问:需要我帮忙吗?
“真的?所长出马?”丸山眼睛一亮。
“如果我能起点作用的话。就怕我也毫无办法,反倒添了麻烦。”这话一说出来,我又被自己的谦虚谨慎的态度稍微打动了一下。“那如果小楠妈妈再来电话的时候,把电话交给所长您?”丸山眼睛越来越亮。
我说:“这样吧,她再来电话,你约一下,我们见一面。没有见面,电话里说话没底。”
打开手帐,我告诉她可以约在明天的下午。
就这样,那位传说中的中国出身的妈妈来到了我们单位,坐在我和丸山的对面。这是一位一眼就能看出同胞气息的中年妇女。硬硬的一头短发,微微发福的身材,素面朝天的微红色的圆脸,因为情绪激动而形成的眉宇间的两道竖纹令人焦虑不安,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用手指把自己的两道眉毛梳理了一下,因为那个位置上的竖纹也容易出现在我的额头上。不过,她衣着倒是干净,当然谈不上时髦,令我感觉异样的是她的日语,那是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的语法漏洞百出的日语,但很流利,语感也很自然。这是因为多年生活在日本,自然而然从生活中掌握到的,总之沟通是毫无问题的。
但她的日语语法,我却听得胆战心惊。忍不住重复她说的,实际上是在纠正。这是我一个非常不好的毛病,我立马打住。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直接用中文交流,也许是为了照顾同席的丸山听不懂中文?还是因为日语更易表达?总之我听懂了她激动昂扬的叙说。
我边听边记,又在纸上画了好几条线。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在她结束谈话的同时,我已经把她的问题和诉求总结归纳出来了。我于是发言。当然首先是肯定她。其实,我的思维里已经判断出所有的问题就出在这位中国母亲的身上,甚至可以说有这样一位妈妈是小楠的不幸。
怎么说呢,用一个刻薄的说法就是,这位妈妈缺点什么。或者用我们老家方言说,那就是“不熟”。再加上自以为是,用陈旧不堪的价值观去控制女儿,美其名曰是爱,是奉献,是担心,但实际上就是一个神经病的妈妈打着“为了你好”的名义控制有点弱智的女儿。而这个弱智的女儿在长大成人之后只能用暴力来对付和反抗母亲。
我们的谈话用了两个小时。我在帮助她分析和梳理情绪的时候,中文和日文并用,实话实说的时候是需要单刀直入的中文的。总之,这位母亲在我们面前哭了,趁着她哭的时候,我又举了一个我朋友的案例。我说,这个朋友和她老公都是中国人,老公在日本大学当老师,他们的大女儿也是发育障碍,而且比小楠要严重得多,在这个孩子两岁的时候,他们发现不对劲,查出来问题之后,那位大学老师的爸爸说,感谢这个智障的孩子选择我们做她的爸爸妈妈,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去爱她。如今这个孩子已经高中毕业,在一个福利单位工作,每个月有几万日元的收入呢。每天乐呵呵的,只要一看到她,我都会从那个孩子身上发现快乐和感受到幸福。
我讲到这里,她突然说,那个女孩是不是叫“心美”?我说,是啊,你认识?我认识!跟我家小楠是高中同学呢。她俩在同一个特殊学校。
我这才发现这位中国母亲眉宇间的两道竖纹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她的眼睛因为流过泪而明亮起来,她的脸颊红红的,把身体凑过来给我们讲了一段故事。那是在小楠六岁的时候,我得了非常重的感冒,医生要我住院,因为孩子还小我死活不住,晚上小楠搂着病弱的我说,可怜的妈妈,赶快好起来……
这位母亲讲的故事到此结束了,讲完后她眼睛又红了,她流着深情的泪说,其实小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和丸山什么也没说。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在发生质的变化。我们需要沉默的空间和时间。
在最后,我对这位母亲说了开头的那句:“爱和宽容。”我和丸山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她深深地鞠了躬行了礼,用手胡乱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笑了,她对我说:“轻松多了!”
其实,她不知道,我也轻松起来了。在丸山的道谢声中,我回到了我的办公桌。但我不想再工作了,我的能量也几乎用完用尽了。我远远地听到丸山激动地跟其他同事叙述这两个小时面谈的成果:幸亏所长,小楠的妈妈来时和走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有些话,也只有所长能说!
我装着没听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