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卡门青(一)

有只老母鸡正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难产,三个钟头过去,只闻鸡鸣,不见蛋落。新来的小母鸡们连珠炮似的下蛋,整天扯着嗓子邀功,让人不得安生。老母鸡干脆眼不见为尽,准备挪窝,刚好隔壁有个废弃的狗窝,砖块磊的,里面还有一些报纸之类的杂物,阳光不直射,温度刚刚好。

老母鸡选好地方,尾巴一翘,屁股一坐,开始酝酿蛋意。

他轻轻扒开一块砖,露出两指宽的口子,凑上去用一只眼睛仔细瞄,觉得还不够,胆子甩开些直接把那块砖抽出半截,腾出个巴掌见宽的“观景台”,正对老母鸡屁股。他半蹲着,用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倚在墙边,一手撑地,一手扶着那块离开母体的砖头。他皱着眉,手指因太用力有些发麻。

似乎老母鸡感受到了来自人类的殷切期许,胸脯陡然向上一提,停顿,放,瓜熟蛋落。老母鸡转过身,正准备出窝吆喝。他畏畏缩缩伸进手去,摸到温热的蛋壳,这热乎东西贴在手掌,感觉很奇妙。老母鸡察觉到身后异样,停下脚步,回头,一眼发现了这偷蛋贼,立马用喙当剑,戳向他手背。他吓得迅速将手抽回,手背被那半块砖划出一道血口子,半块砖摇摇晃晃,最终掉了下来。狗窝承力不够,哐啷啷一阵,塌了。老母鸡扑腾着翅膀及时逃生,只有几根羽毛摊在倾塌的废墟里。他惊出一身汗,手里的宝贝一滑,新生蛋在见到第一缕阳光之后,翻着跟头滚地而亡。

22岁的沈浪就这样因鸡飞蛋打事件,在小区一炮而红。邻居家老母鸡从那以后竟陷入抑郁,最终因消极怠工被宰杀,他愧疚万分,足足一个月没吃鸡肉。

从大学毕业那天算起,沈浪已经在家闲了五个多月。本来身上攒了点零花钱,在几次短途旅行中花光,现在他只活动于家附近5公里范围内。沈浪的生活很规律,睡到日上三竿起,就着午间新闻吃顿简餐,下午看书或是写字,傍晚时出门晃荡一阵。他常在附近公园的河边闲逛,总挑工作日来,这儿没几个人,尤其没有沈浪这样看上去还健全的年轻人。没人打扰,公园的小河看上去都比平时可爱。他自在的很,逗逗野猫野狗,再发个呆,几个小时就过去了。天色渐暗便回家,恰好能遇上下班返家的通勤族,沈浪会在门口便利店再坐会儿,饶有兴致看看过往的行人。时间久了,小店老板娘总对他有些好奇,直说什么“找工作不要着急,慢慢来”安慰他。老板娘不知道的是,沈浪从上小学第一天起便憧憬着“打流”的生活,现在简直就是天堂,他哪里还着急?

随着“偷蛋少年”的名声不胫而走,沈浪的幸福日子快到头了。有邻居经过时,会背过去跟旁人嘟囔几句,不用猜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倒是满不在乎,但这些话飘进沈浪父母耳朵里,他们自然觉得面子挂不住,想当年他作文满分考上大学的时候,邻里邻居可没少在父母面前流露溢美之词。沈爸虽然一如既往的沉默,但是沈妈却开始向沈浪施压,要么找工作,要么滚蛋。基于后者已经尝试过了,所以他只能选前者。

“打流”的日子千篇一律,沈浪已经不太记得昨天怎么过的,但却越来越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儿。6岁,沈浪住在被油烟和热浪包裹着的家属楼,晚上总是会停电。人们会在那一刻倾巢而出,赴漆黑夜里的闲话会。大人扇着蒲扇聊天,小孩托着饭碗来打闹。一切就如堆砌在大院里的水泥板,把时间压在底下,仿佛盖着棉被的冰棍不怕融化,昏黄烛火下的蚂蚁也忘了赶路。12岁,人们渐渐搬离大院,枯叶卷起满地的尘土废渣,一并填埋了永无岛。没有了停电,人生也没了告假的理由。小孩子长大,穿上正装,慢慢学起了成人式的插科打诨,只不过,觥筹交错间谁也不记得谁。多年后沈浪在想,如果在那一个停电的夜晚,他和烛火一起消失,是不是就不必目睹日后这场悲剧?沈浪经常琢磨这件事,他想尽办法对抗时间,哪怕躺在时间缝隙里耍赖也好。

然而,这个世界是二元论的天下,当你有违大众的意志时,你就是错误的存在。人们几乎看不得你错,更别提还错得那么陶醉其中。沈浪脑中杂念不少,他对生活有一种苛责的要求,以至于他忍受不了半点粗鲁和亵渎,但他现在绝望地发现,成长就是以破坏生活乐趣为目的,这很残忍。就像一本教人打流的书里曾说过,这虚伪的人类社会,为了人间的宏伟,至上的欢乐都稀薄的像空气。

为了这副不那么高尚的躯壳,沈浪只得妥协地投出第一封简历。一周时间过去,电话就像被人遗弃的西瓜皮,沉默,腐烂,毫无生命。日历已经划出了最后的期限,仿佛沈浪就是那只老母鸡,如果有天被人发现生不了蛋,就只能被吃掉。其实沈浪心底的恐惧是在最后期限之后,真正的末日,恐怕是电话响起的那一天。想到这里,沈浪把简历再修改了一次,确保它平庸得连只蚊子都不屑靠近。

发霉的墙角,油腻的过道,还有陈旧的主机箱发出恼人的轰鸣。“闲人网吧”像个24小时不停歇的工厂车间,人们在这里不分昼夜地敲击键盘,直到嘴巴发干,眼珠泛红,一碗泡面,一支香烟又能再奋战24小时。沈浪觉得鼻子里充满了衣服没干的恶臭,要不是在家会被叨唠,他才不会躲到网吧来。

“林青,加!!!”

一个名叫“凯撒大帝”的人请求加为好友,沈浪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维小差中,只瞟了一眼,便继续游神。

“沈大胖!!我是林青,还记得嘛?”又一条。

沈浪有点生气,感觉一场美梦被一只野猫突然抓破。

林青?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沈浪盯着那几个感叹号,这语气好像唤起了什么东西,鼻子不由得一阵痒痒的。

就是那个家伙,初二时的同桌,后来辍学的那个林青。突然沈浪脑内被什么东西砸中似的,想起一些事,跟林青同桌大概才两个月,这人就已经闹出两件轰动全校的暴力事件。当时班里所有人都躲着他,沈浪虽然表面平静,但也多少有些害怕。说来也奇怪,虽然林青对别人动辄就挥拳头,但对这个同桌倒是手下留情。“沈大胖”这个名字是林青喊起来的,至少,比他给别人取的绰号好听太多。至少,沈浪还没挨过他揍。

一想起这个人刚扰了自己的白日梦,沈浪心生厌恶,更何况听说林青当年在校外捅了人,辍学后直接进了黑社会。

突然,沈浪后脑勺被人猛地拍了一掌,一张脸闪到面前。

“操,你个死胖子,老子都不认?”林青嘴里嚼着槟榔,味道呛鼻。10月天穿个黑色皮夹克,带流苏的。裤子鞋子一溜儿黑,夸张得有些滑稽。肩膀瘦削,眼裂狭长,有黑眼圈,嘴角略上扬,眉毛被挤得一边高一边低,一副觉得很好笑的样子。沈浪一手撑着椅背,屁股离座,这是个典型的准备逃走的姿势。

“你傻啦?真的不认得我?。

“......林青?”沈浪终于憋出了开场白,想着反正走不掉了,便忐忑地坐回座位。林青直起身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站着,眼神像两把刀直逼过来,沈浪把手捅进兜里,差点想掏钱。

“你怎么在这儿?”沈浪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我场子,我得问你吧,难不成跟我一样来收数的?”林青这句话正中沈浪刚刚脑子里想象的场面,没错,他就是那个林青。

“正好我在找你,巧了今天在这儿碰到,想着给你发个消息,你他妈居然不给老子回!”开玩笑的语气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没......那个......”沈浪语塞。

林青一直面向大门口,好像在找什么似的。因为不想再对上他的眼神,沈浪也朝身后望去。“留个电话吧,回头有事找你帮忙!”没想林青突然说话,吓得他一激灵,猛地一回头,只见林青一把抢过手中手机,快速按下几个数字键,“我还有点别的事儿,也不方便跟你闲扯,到时候联系,嘿,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啊。”说完把电话丢回来,拍拍他肩膀,给网吧老板打了个招呼,还没等反应过来,林青就已经走出大门消失在视野里。

林青走后,沈浪懊恼自己刚刚表现得简直像个蠢货,同时也有点不爽,这出同窗重逢戏码一点儿都不美好。沈浪在学生时代一直表现得很寡淡,在他看来,“同学”这种组织很愚蠢,总有那么些人跑来跟你说,小心那个坏分子,我们必须一起对抗邪恶,不然你也将成为我们的敌人。在正义的包裹下,人性是多么不堪。这种简单粗暴的人际交往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周遭发酵,无论是在小学还是在大学,都只不过是换了名称的同样一群人而已。

学生时代的连结都是被动的,当林青与旁人交恶的时候,沈浪也同样略带孤立地避开一切“话不投机”,在班里也落得清净。林青对自己一直都还客气,那便没有理由对他表露恶意,沈浪秉持最基本的“井水不犯河水”精神,绝不自找麻烦。不管怎样,就算当年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林青的对立面,沈浪依旧保持沉默,但这不代表他支持林青。沈浪拿起手机,找到了林青刚存入的号码,删除。

回家的路上,沈浪免不了多想,林青说有事找自己帮忙,这倒是新鲜。沈浪边走边用脚踢地上的石子,蹦出的沙砾刚好打到了路边停放的一辆宝马轿车,车牌尾号999。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带着一名穿校服的男孩儿,那女人像是在跟小男孩说些什么严肃的事情,声音由远及近飘来,她无意瞟到车门后的人,看到沈浪,立马露出熟练的微笑。

“沈浪啊......”她把最后两个字拉得有点长。

“周阿姨好。”沈浪回答。

看样子,周阿姨刚接儿子放学回来。今年刚上初一的浩浩看到沈浪也露出了和他母亲一样的笑容,礼貌地打招呼。多么无懈可击的家教啊,完美的跟假人似的,沈浪不禁感叹,难怪周围人都说周阿姨是教科书般的育儿专家。

沈浪跟浩浩母子一起走上楼梯,到家后,沈浪放下东西就看着挂钟心中开始默数。指针“咔咔”刚过6点半,隔壁琴声准时响起。这次又猜对了,浩浩果然今天应该练钢琴,沈浪不由得乐呵起来,顺手拿起桌上放着的耳机,从书柜翻出一本小说准备打发等晚饭的时间,想起明天一早有老家亲戚要来,沈浪决定把去公园溜达的行程提前到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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