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写一本像《时间皱折》那样人人爱看的书,我能做到吗?小雨嘟哝道:“那怎么可能呢?!”是的,不可能。但还是让我们先试试吧!书名:
《地幔旅行》
第一章 兰兰
半夜两点,我被刚刚做的一场噩梦惊出一身虚汗。
醒来,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有着八个角的大吸顶灯。躺在旁边熟睡的艾禾也醒了,用胳膊肘碰碰我,说:“半夜三更,你喊什么呀?”
“我喊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外面,雨还在下,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静静地敲打着窗台。
任我怎么使劲想,也想不起来刚才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我是被梦境中的情景吓着了,醒来我浑身瘫软,背心冷汗没干,还大口喘着气。
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没给我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一扇朱漆大门叽呀合拢之后,梦里梦外,恍若隔世......
第二天,我决定回老家去看豆豆。
这个决定来得很突然,我想跟艾禾说一声,可她已经在上班的路上了。
豆豆是三哥的亲生儿子。印象中,三哥死后,我只回去看过豆豆一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出差顺便去的。我给原野打电话,说我想见见我的侄儿。原野便把豆豆带到楼下,在街边等着我。那是个冬天,雪还没化完,房顶叭嗒叭嗒往下滴着水,路边冬青树枝上不时掉下没化尽的雪块来。远远地,看见穿着棉裤棉袄戴着一顶黄线帽的豆豆,牵着妈妈的手,小脸蛋儿冻得红红的,正朝我过来的方向张望呢。看见站在寒冷大街上等着我的这对母子,不知怎的,我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见到我,原野一定重新唤醒了她心中丧夫的伤痛与悲苦,但她表现得还算平静,对豆豆说:“快叫四爹。”
豆豆拿一种十分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小声说:“四爹。”
原野眼眶就有些发热。
“你上楼去吧,我带豆豆逛逛。”
说着,我一把抱起豆豆,把他甩到肩膀上扛着:“豆豆,你想不想打丫把?”
豆豆说:“想。”
我让豆豆骑在我脖子上,说:“走,我们逛商场去!”
那一年豆豆三岁,现在他有多大呢?他长高了没?他还认我这个四爹吗?
一到老家欧迈县城,我就拨通了原野的手机。但接电话的却是迈芸,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是你?我拨错号了吗?”
“你没拨错,就是这个号。兰兰在学校门口等着你呢!”迈芸笑着说。
“兰兰不是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上班了吗?”
“四爹真会开玩笑。也许吧,不过那还要等几年,她现在才上小学五年级。”
我使劲咬咬舌尖儿,确认自己不是在睡梦中。恰好这时,有个十几岁小姑娘提着一篮草莓向我走来。
“叔叔,买点草莓吧,刚摘的。”
小姑娘裤腿湿了半截,大概是早晨采草莓时露水打湿的。
我问小姑娘现在是几点,小姑娘说七点多一点吧。我说是上午吗,她奇怪地瞟了我一眼,说是上午呀。我硬撑着不让自己瘫倒下去,又问:
“小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说:“是迈阳呀!迈阳镇。”
怎么跑到迈阳来了?!我开着车,下了高速,经过刚修好宽得不能再宽的欧迈大道,在三岔路口左拐,过了红绿灯,明明是开进了欧谷县城了啊!再往前开一点,不就到了铜锣观南街47号原野和豆豆住的那栋楼了吗?!早晨七点多一点?我敢保证:今天早晨,七点一刻,小雨已经起床了,艾禾正在洗漱间化妆,我在厨房煮沙锅粉!难道魔幻电影当中胡编乱造所谓时光倒流时空错乱的那些破事,真的叫我给撞上啦?!
“就买两斤吧,叔叔。弟弟要交学费的。”小姑娘央求道。
我随手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小姑娘,说:“不用找,你给我称两斤。”
手机那头迈芸还在说:“你快点去,别让兰兰等急了。她在哪个学校你知道吧?苍苔小学,过六零桥,右手边。”
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我很想点支烟。但艾禾不让在车上吸烟,她的嗅觉十分灵敏,隔了两三天,她也能闻得出来:“你又在车上吸烟了。”我生性散漫,多数情况下管不了自己,喝酒、下棋、卡五星,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又喜欢熬夜,平时嗓子眼老是像卡了个东西,吭吭吭的,实在烦人。艾禾嘴碎是碎点,让她约束约束自己,倒也不是坏事。
我的车确实停在迈阳镇。
这个小镇地处鄂西北,是中原腹地通往秦岭大巴山脉的入口。小镇西北是山,东南是河,由北向南穿镇而过的一条小溪名叫石溪,小时候溪流淙淙,芳草萋萋,彩蝶飞舞,妇女们在河滩上洗衣晾被,儿童们则在浅滩戏水,这里早晚都是一片清明景象。如今小溪早已干涸,但河床还在,只有在夏季上游雨水充沛时,小溪才有一股细流穿过杂草丛生的肮脏的河道,注入东河。六零桥就是石溪上的一座桥,短且不宽,两头街道和成片的民居一挤,不到近前看不到桥在哪。往日我家就住在六零桥旁边的东河街,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虽然现在小镇变化很大,北边过去长满水稻、棉花和桑叶的田畈上,而今居然也矗立起好几幢二十多层高的楼房,高楼附近新建的工厂车间一溜排开,整整齐齐,环境优美,颇具现代企业风范,宽阔的马路两边酒店、商铺人声嘈杂,俨然一派繁华袖珍小城的新气象,但四十余载过去,往昔小镇的旧模样仍然依稀可辨。
我确认我回到了故乡迈阳镇。我停车的地方名叫狗腿湾,前面不足两百米就是六零桥。透过车子挡风玻璃和街上过往行人,实际上我已隐约看见它刻有五角星的桥栏杆了。天啊,这是真的,不是在梦中。我按住心跳,让自己平静下来,厘厘头绪,决定在我选择何去何从之前,先给艾禾打个电话。
“你在哪儿呀?”
没等我开口,艾禾声音就传过来,还拖着长长尾音,跟滑链样的,仿佛早已得知我要给她打这个电话。
“我在......”我突然下意识地把舌头收了回来。“你先说你在哪儿,好吗?”
“我在上班的路上啊!”
“你是坐班车,还是自己在开车?”
“废话!早上不是跟你讲了今天我开车去上班,晚上直接接小雨去排练吗?”艾禾声音高起来。听筒里传来车载音乐和汽车喇叭声。“不跟你讲了,这会路上阻得很。”
艾禾挂断手机。
我的头又大了,只听见血管里的血像海浪一样撞击着脑门。
车,分明在我这里啊!
前年我说要买天籁,艾禾不听我的,自作主张地买了这辆蓝驱版的高尔夫。结果,开着开着,我竟异常喜欢上了它。高尔夫不仅省油,而且动力十足,操纵性特强,开着它,我常常有种人和车一起飞翔的感觉。它不单是我的坐骑,艾禾开得更多一些,但我还是悄悄给它起了个名子,叫“小鹰”。等明年攒下足够的钱,我要买辆越野车,黑色的,准备叫它“大鹰”。这是我的小秘密,艾禾和小雨都不知道的。
“我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说呀,小鹰!”我用力敲了敲方向盘,有些气急败坏地说。
“没和你在一起,你怎么敲我呀?”
一个平滑的金属般清脆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又把我吓了一跳。
“谁在说话?!谁在说话?!你是谁?!”
我扭动着脑袋,屁股从座椅上弹起来,又猛地跌下去。
“是你叫我开口的。不开口,你还会敲我。”
小鹰前后装有六个音箱,这个声音是从我左边车门扶手终端那个小音箱里发出来的。
“你是小鹰吗?你真的是小鹰吗?”我又惊又喜,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
“我是小鹰,你是束之高搁,简称束之,不是吗?”
小鹰的声音既不像女声,也不像男声,而是一种纯粹而又悦耳的金属声。它讲话不紧不慢,吐词清晰,最后一个单词往往像钢琴跳动的音符一样余音缭绕。但比起人来,它讲话的感情色彩却不是那么浓厚。
“你居然能说话,也能听懂我讲什么!”
“那就对我好点哟----嘻嘻。”
“你还会笑?!”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我仿佛看见小鹰----一位蓝衣少年----在莫愁湖畔摇头晃脑地咏诗诵词。
“那好,现在我问你,你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早不会发生,晚不会发生,现在发生正逢其时。”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真亦假来假亦真。”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是去看兰兰,还是去看豆豆?”
“离谁近就先去看谁嘛。况且,豆豆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兰兰会在那里等着我吗?”
“去了你会知道的。”
我听见有开关被关掉的声音,再说什么,小鹰都不应答了。
多年前,我读过一本关于人的第六根交感神经的书,根据该书的理论,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幻觉,而不是客观存在。我也读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霍金的《时间简史》,但至今仍搞不明白时间是如何弯曲的,而空间又为什么不是平坦的。至于鬼神,我是从不迷信的,也不怕什么死人死鬼。当年应征入伍,刚穿上军装,实弹射击训练只打了五发子弹、甩了一枚手榴弹,就被拉上闷灌车上了中越边境参加战斗,见的死人死鬼多了。我能活着回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又狠狠拍了拍方向盘,好像那就是小鹰的脑门:
“小鹰,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不管你是人是鬼,都给我听好了!我不怕你,你要是耍我,我就你的汽油全放完!放得一干二净,叫你动弹不了,成废铁一堆!”
小鹰还是不搭腔。
于是,我不再瞻前顾后,想这想那。你不是要探个究竟吗?那好,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去管它,大胆往前走,谜底自然会一层层揭开,真相最终会水落石出。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发动了引擎。
昨夜下了一场雨,清晨我在高速公路上奔驰时,雨渐渐停了下来。三月间,六零桥下河床两边播种的油菜花已经开了,一块块一片片黄得耀眼,花的芬芳被阵阵潮湿而又温暖的春风吹得四处散开,如若不是石溪涓涓细流中央那些去秋衰败的杂草藤蔓和到处散落的垃圾有碍观瞻,这真与梵高笔下阿尔地区美景颇为相似。
苍苔小学在镇卫生院隔壁,校门往街道一侧进去一点,形成一块小小的场子,刚好可以停几辆车。我在这所小学读到二年级,然后就随家下放农村,在农村读完小学。学校大门和里面的教室、操场、地面显然是在近两年刚翻新过,环境比我们那时好多了。我下了车,正准备按来电显示保存的手机号码给迈芸打电话,就见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从校门出来。
“兰兰?真的是你!”我叫道。
兰兰个挺高,比小时候胖了点。见到我,她既不感到陌生也不觉得亲热,既不腼腆也不拘束,很平常的神情,那样子仿佛昨天我们还在一起,而不是很久很久没见面了。
“我妈说四爹你会来找我的,可我知道你不是。”
兰兰用普通话对我讲。她发音很准,音质很亮,有点像小雨但跟小雨又有区别,这让我十分高兴。
“为什么?”不知为啥,我的心猛然一颤。“你长高了,也变好看了。”
“你是想让我带你去找豆豆。我为啥要带你去?”
兰兰始终没笑,似乎对我不满意。
“我当然可以自己去找豆豆。”
“没有我,你见不到他。不信你可以试试嘛!”
兰兰这时才瞟了我一眼。我惊讶地发现兰兰变成双眼皮了,小时候她可是单眼皮呀。她眼睛不大,但却又黑又亮,眼睫毛长长的,让我隐约看到她爸爸的影子。
“那好,那就让我们一块去找豆豆。”我笑道。
“谁也不会跟你去!”
兰兰突然哭起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跑进校门,转身不见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学校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信了半天才怏怏回到车上,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正打算离开,有人在敲车窗玻璃。我摁下按钮,打开车窗,兰兰又出现在我眼前。
“四爹......”兰兰欲言又止。
“说吧,想说什么都行。”我用鼓励的目光对着她。
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直视着我,说:“四爹,你要想让我带你去找豆豆也行,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说:“好啊,什么条件尽管说。”
我推开车门,从车上下来。
她想了想,该怎样措辞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整,而又不会受到对方拒绝。末了,她尽量显得十分严肃地说:
“四爹,就一个条件:不管你带豆豆到哪里去玩,也不管到那里去干什么、用得上我用不上我,你都得把我同时带上;你们去那里,我就跟着你们到那里。行不行?”
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果我有这个打算,那为什么不可以?可我并没这个打算啊!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豆豆,没想带他到任何地方去玩。再说,他才几岁呀,哪能离开妈妈。”
“不,你会带他出去玩的!”兰兰肯定地说。
“你这么肯定?”
“我肯定。”
兰兰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那好,我答应你。不过,咱们得先去看豆豆。”
“我就知道你不是来看我的。”兰兰幽怨地嘟哝道。
“可我以为你都大学毕业在北京参加工作了!谁会想到你才上五年级呢?今天你四爹碰见的事情,按照正常逻辑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它确实发生了!兰兰,你是我的亲侄女对吧?好,你说,现在,此刻,你和我在这里相见,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俩同时在做梦?”我拉住兰兰的手,禁不住激动起来。
“四爹,你在说些什么呀?我听不懂。”
兰兰扯了扯我的衣角,显得有点着急,可我还是自顾自地讲下去:
“今年是2015年对吧?刚过罢春节对吧?兰兰你应该是1986年出生的,可你现在居然还在上小学!这可能吗?不可能!但它的确又是真的。你,兰兰,我的亲侄女,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这是你的学校,你还穿着校服,刚才你妈妈也给我打过电话,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四爹,你是不是糊涂了?是刚过完年,可今年是1997年,不是2015年啊。”
“你有手机吗?把你的手机给我。”
“我没有手机。”
我把我的手机打开,找到日历显示栏指给兰兰看。
“瞧瞧,今天是2015年3月21日,对不对?”
兰兰挪开身,有些诧异地望着我,半天才从嘴里嘣出一句:“这上面的日历是错的!”
这回轮到我诧异了:“兰兰,你是说手机上显示的日期是错误的?!”
兰兰的泪水哗地涌出眼眶,她几乎是在喊:
“是错的!”
说完,又像刚才一样撒腿跑进学校。
第二章 豆豆
晌午时,太阳时隐时现。
迈芸打电话来,叫我到家去吃饭,我撒了个谎,说已经答应同学了。
车过东河大桥,沿着迈唐公路,由老君台起开始向西南方向爬山。到欧迈县城或者回东郡,都应该向东走才是,显然我并没有要马上结束这趟不期之旅的意思。虽然眼前发生的这些看似不可思议不合逻辑稀奇古怪的事情,让我惊奇让我紧张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弄得我云里雾里,疲惫不堪,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觉,但它又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我原本早已烟消云散的好奇心,让我不愿看到并且开始隐隐有些担心,事情将会到此为止,谜底永远石沉大海,我又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过一种平淡无奇的日子,直到死去。
三月间,万物复苏,山青水绿。小鹰在山坡公路边停下,从这里刚好可以居高临下地远眺整个迈阳小镇。似有似无的阳光照耀着晌午时分倦意渐浓的迈阳镇,东河潺潺而下的流水闪着暗淡的白光。沿着公路下面的一条小道,我拾级而下,便远远瞟见路旁大招牌上标明的那家农家饭庄。春节刚过,饭庄生意还很冷清,我随便在那里吃了点饭,便又回到车上。正在想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手机响了一下。
兰兰用妈妈的手机给我发来一条短信,内容简短:
“三点十分,来学校接我。兰兰。”
看完短信,我顿时精神抖擞,士气高涨。我迟迟不肯离开迈阳,等的就是这个。一切才刚刚开始,路途还十分遥远,让我们继续前进吧。
兰兰身着牛仔裤,脚蹬旅游鞋,背着旅行包,一副爬山涉水去远足的装束打扮。见到我,她面带微笑,不像上午那样总是嘟个嘴,对人不冷不热。
“不错,你挺守时的。”她在表扬我呢。
“我一直在等你。”
“知道。你不会跑,也跑不掉的。”
“你要坐前面吗?”
兰兰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坐好,系上安全带,动作熟练而又麻利。
“我得给你带路,不是吗?”
车子发动起来。
“请假了?”我问。
“我都大学毕业了,还用请假?”兰兰诡黠地一笑。
我飞快地转动着脑筋,但仍回答不上来。见我 不已,她又缓和地说:“你不用担心,都讲好了。”
“去欧迈吗?”
“对,去接豆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