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块看腻了的白灰色的天花板,一条深深的黑色裂缝赫然贴附其上,老式楼房就是这样,表面伤痕累累,却有一股子莫名的倔脾气,强撑着装作泰然无事的样子。“还不如早点塌了完事。”她不屑的扯了扯早已皱纹密布的嘴角,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呼出来,回过神来,缓慢的从床上坐起身。�
十一月的天气,打着深秋的幌子,却肆意的刮着冬天凛冽的风。她赌气似的把秋衣穿了一件又一件,直到再也扣不上外层秋衣的暗扣才作罢。抬起头,阳光刺着她有些睁不开眼,她好不容易适应了些,才迈着缓慢的步子,一点点踱向阳台。那张暗黄色的木质摇椅还放在那里,她用干瘪的手指轻轻一刮,就沾了满满当当的灰尘。也是,自从那老头子走了之后,这椅子就没人坐过了吧。她不再去看它,把目光移至阳台角落的洗衣机,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记得以前他在的时候,总是嫌弃她衣服多,一面说着:"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小姑娘,买那么多花花绿绿的衣裳做啥,一面把压在最底下的自己的两件灰色秋衣扯出来,"你看看我,随便穿两件,简简单单,保暖,多好。"然后她就会跟他吵,说他不懂情趣,没意思,然后他就会从那摇椅上坐起身,把报纸"啪"的一合,气冲冲的摘掉老花镜,去一旁摆弄他的两只八哥去了。想到这里,她笑着摸了摸衣角,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层层叠叠的灰色秋衣,“老头子,你看,我现在也跟你一样了,简单又保暖,你可满意?”想着想着,心里涌起一阵苦涩,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然后转过身,像昨天、昨天的昨天一样,不再去理会洗衣机上的那一堆自己曾爱不释手的“彩色炸弹”。�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北方的冬天又是干冷的紧,常常到了饭点的时候,想张开嘴,却发现上下嘴唇早已粘合在一起,用力的想分开,却不免会扯得生疼。正如此刻的她正想把馒头往嘴里送,想到这里,又把馒头放回了盘子。说到馒头,以前的她是憎恶吃馒头的,觉得整天嚼着这种干巴巴的白面发酵食物,完全丧失进食的乐趣。乐趣,她从前总是强调这些,为此经常和他吵,嫌弃他的生活过于简单无聊,一周难得出门几次,楼下老头老太每周两次的广场舞聚会也从来不参加,整天窝在家里捧着那两张报纸看看看,说着要享受生活简单淳朴的快乐。她念叨着和他生活没劲,说着楼下的谁谁谁昨天又去了哪哪哪,谁谁谁又和谁谁谁搓麻将赢了多少多少,这个时候,他是不会说话的,只是背着手站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丢给她一个——曾经的她认为是理亏的背影,她说累了,觉得没意思,也就不再管他。�
电话响了,又是隔壁楼的王奶奶,她以前的舞友。自从老头子走了以后,王奶奶时不时会打电话过来叫她一起去和楼下的老奶奶一起晒太阳嗑瓜子,但她都无一例外地回绝了,这次也一样,她不等电话那头的王奶奶说完,就挂了电话。一下子,耳根又清静了下来,想到说着起劲的王奶奶突然听到“嘟嘟”挂断声的错愕表情,她不免有些小小的幸灾乐祸。她有点厌烦这些无所事事的聒噪老年人,她总觉得,老头子的死,与他们也脱不了干系,虽然具体原因她也说不清楚,但她就这么隐隐的觉得。不过,她转念又想,这要是老头子在边上,虽然不会吭声,肯定会心里偷着乐,她知道的,他就是嘴硬而已。她笑了,却鼻头一酸。眼泪流到弯弯的嘴角上,嘴唇的干涸似乎因此好了些。�
不再喜欢热闹的她的一天被拉的很长,长到似乎没有边际。她选择打开电视,一下子,这空荡的房子里似乎有了生气,以前她出去和王奶奶打麻将的时候,他似乎就喜欢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有这么好看吗?”她琢磨着,委身坐在了那把太师椅上。眼睛盯着屏幕,慢慢的,她周身所有感官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感受到头顶上落了只苍蝇,它正得意忘我的搓着它的小脚,她摇了摇头,想甩掉那只苍蝇,但很快,偏头痛的痛感席卷而来,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疼痛似乎比平时要痛许多。她咬了咬牙,打开老式木柜取了几片药服下才好了些。她突然想到老头子的关节炎,不知道他在看电视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的痛。� 想着想着,她感到身体越来越沉重,慢慢的,她就在这把冰冷的太师椅上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简单的给自己煮了点粥,就着冰箱里存着的一小罐酱菜,勉强填饱了肚子。大概收拾了一下,一转眼,她的目光落到了桌子下收着的木桶上。�
以前老头子总喜欢用这木桶泡脚,并且一直让她也加入他的泡脚行列,她好不容易答应一次,他就兴奋的像个小孩,热水,毛巾,拖鞋,一并给她准备好,从她双脚接触热水的那一刻,他的期待就满满写在浑浊的双眼里。“舒服吗?”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她挽起裤管,把脚缓缓放进盆里,好暖,一股暖流从脚底涌来,袭遍全身,她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无数回忆撞击进她迟缓的思维里,她想起以前和他一起在春天的草地里放风筝,下过雨后的青草地湿湿软软,泥巴沾在鞋子上,她也觉得那么可爱;想到和他一起去山上拍枫叶和高高的蓝天,他拍照的时候,她就去旁边逗弄那些四散的麻雀鸟儿;想到和他一起堆雪人,他把家里最红的胡萝卜拿出来做雪人的鼻子,雪的蓬松和冰凉的触感她蜷曲的手指好像还记得;她想到和他一起爬过泰山看日出;一起去海南潜水,每一只贝壳里回荡的沙沙的风声。她闭上眼,“很舒服。”她对着干冷的空气,开口道。�
水凉的很快,她伸手去抓桌上的毛巾,一不小心碰到了那副老花镜,“啪”地一声,镜片碎了一地,一小块玻璃掉进了面前木桶的水里,击起了一个美丽的涟漪。她看到了那个美的不像话的涟漪,终于,泣不成声。� 她终于意识到,他口中的那个她曾深深厌烦的简单,是她最幸福绚烂的,却怎么也回不去的,他存在着的每一天。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
“明天也泡脚吧。”她默念着,用干枯的手背抹掉了眼泪,慢慢的,把脚擦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