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邮差骑着单车来

上世纪八零年代,小河城环城路的每一个少年都带着帽子,最普遍的就是那种黄绿色的军帽。

军帽不只是防寒保暖,也是男性阳刚帅气和身份地位的象征,更是造型耍酷的道具,如果有一顶好看稀有的军帽的话,你就是众人羡慕的对象。

但环城路是工厂密集的地方,既不是文艺骚情的文艺路,也不是公务员聚集的保险街,哪有什么好看的军帽,大都是工厂里免费发的劳保帽,环城路的伢儿从满手油渍的父母手里接过,就戴着这样的帽子,混过春秋冬夏。

冬日的一天,“肥膘”带领我们汽修厂的少年去搞一顶好看的蓝色邮差帽。

邮差帽当然戴在邮差身上。要搞邮差帽,就是要搞邮差。

环城路的邮差是个高瘦的年轻人,看样子不到二十五岁,人直一根卵,干死卵朝天的劲头,他踩着邮差车,背着邮差包,非常神气地穿梭在环城路。特别是他那“新崭崭”蓝的发光的邮差帽。

汽修厂的少年队头目“肥膘”和他的小弟早就踩好点了,行动计划定在下午6点。

我们埋伏在环城路口的“喊娘路”下面。我有点紧张,本来我不是想参加这个行动的。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少年队的行动,不然,我就会永远被排斥在外。

我十岁刚随我爸妈搬来这里的时候,我几乎没什么玩伴,大人们忙着工作,我常常在漫长的寒假暑假里,跑着个篮球,在满是尘土的球场上拍打着皮球。汽修厂的少年以胖子“肥飙”为首,统治了汽修厂的废弃车坪,那是他们的地盘,而女伢们则躲在家里看87版的红楼梦,这些女伢就是这样的长心。男生不要,女伢不爱,我成了弃儿,我当然不甘心。

当我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 “来了!”有人小声说。

我一抬头,果然,一位瘦高像个竹竿的黑衣人溜着单车,朝我们驶来。

我们在坡道上摆放了很多大小石头,就是为他准备的。工作日的每天6点,他都会踩着单车,从这里路过。肥飙的如意算盘就是,邮差车翻人倒,抢走帽子,就算没倒,他为了躲避石头,也得胡乱晃动,帽子也会脱掉在地,我们乘势就捡,捡了就跑,行动也会成功。

我们都伏在草堆里,这时,冬日天,天早就黑了,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远远地,似乎都能闻到饭菜的香味。我突然有点走神,想到了家里今晚要做红烧土豆,不禁吞咽了几口口水。

这时,那边听到“哐”的一声,我才抬起头,只见一个黑衣人影,连人单车,飞了出去,在油黑的空中划了个弧线,“啪啪”两声,摔在草地里。人不见了,单车甩落在一边,后轮还在“呼呼”地空转。

这一交摔得真是狗卵朝天。

我们很快从兴奋中,冷却下来,帽子和人都不见了。

我们都从草堆里爬了出来,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听的草堆里传来那男人的呻吟声,“哎哎,狗日的~”

肥飙这时候笑了,看着我,一甩头,“去看看。”

我有点哆嗦,犹豫了一下。

“走啊!妈的,你怕啊!”肥飙骂道。

我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进草丛,脚下就是软,我心里一“咯噔”,完了,中计了,然后就歪倒在地,“快跑~”我最后大喊出两个字。

肥飙他们像是麻雀炸了窝,嚎叫着,四下乱跑。

“日你屋娘!”这年轻人追着骂道,说完,他回身就把我按倒在地。

我吓坏了。

“狗日的,你还讲义气啊!”那小子掐住了我的脖子,“你们搞什么卵?”

“我错了,我们是搞恶作剧咧,我错了,我错了。”我哇哇大哭。

这小子摔开我,把我丢到草堆里,自己拍打这身上的尘土,我看着他,他竟然一点伤都没有,连邮差帽像是粘住了一样,侧面的两颗铆钉在黑暗中晃着眼。

他又扶起了车,我看到他邮差包里,还有很多没送出去的信,洒了一地。

“小伢,捡起来。”他命令我。

我连滚带爬,收拾起来。

“你喊什么名字?”

我不做声。

“日你娘,你喊什么名字?”

我看着他,还不做声。

“你娘的,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我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种温柔的光,我哼哼唧唧地说,“车大基。”

“什么吗?妈的,再讲一篇,大声点啰。”

我有点愤怒了,“车大基,车子的车,大小的大,基础的基。”我叫车大基,外号鸡哥,常常被人笑话,因为这个倒霉的名字。

“车大基?真话,谎话?”这小子愣了一下,看着我,然后坏笑了,“这么怪的名字,一定是真的。哈哈哈哈。”

我摔开他,挣扎着要起了,谁知道,这小子,一把又把我按倒在地,用右手压住了我的胸口。

“搞什么卵,狗日的。”我骂道,我对他背信弃义很生气,我的帽子也掉在地上,里面的报纸摔了出来。这些折好报纸是为了衬出帽子的线条的。

“讲,你屋老头喊什么名字?”

“什么?你讲什么?”这小子突然眼冒凶光。

我看着他,有些吓傻了,懵住不动了。

”不讲,老子搞死你。”

我不由自主地软了,我毕竟是个10岁的小孩,我哭着说,“车胜利!”用着我都听不到的声音。

“车胜利,车大基。好的。”他松开了我,恶狠狠地看着我说,”快滚。”

我哭着,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翻过土坡,转到墙角,不敢回头,走了。后来,我才注意裤裆里很凉,原来我尿裤子了。

接下来的好几晚,这高瘦的邮差都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我父亲的名字,或者是为了报复,或者是为了告状,或者是….在梦里,有时候他发怒,有时候他怪笑,有时候看不清他的脸。我几次吓的惊醒,身下一滩胶湿。

但这件事,毕竟也有了些好处,就是肥飙他们终于接纳了我。

“搞帽行动”搞了毛,肥飙说,先过一阵再说,这小子一定警惕了。

直到那天,我在家属院里,看见他和老皮说起话来。

老皮是家属院一个怪老头。老皮当然不姓皮,“皮”是我们形容一个人疲塌落寞失意。很少有人能和老皮说话。谁都讨厌他,他也谁都讨厌。

但老皮永远在等一封信。这封信会来吗?我们都不知道。

这样说老皮,好像他是个痴情种子,或者是个坚守职责的劳模。其实,他不是。

有人说老皮是个劳改犯,杀过人,强过奸。也有人说,老皮是老干部,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上过朝鲜战场;也有人说,老皮曾是厂里的技术员,曾被派去上海,东北,学习过很多技术,据说在上海嫖了娼,染上了性病,老婆离了婚,儿女也不管他了。反正,老皮六十出头,一个人住在汽修厂的最东边。

如果你到过上世纪八十年代汽修厂的家属院,就知道最东边是个什么概念。

家属院在环城路上的分岔口上。家属院一左一右是新旧的两栋墙砖结构的家属楼,中间是个永远尘土弥漫的烂水泥地的篮球场。西边靠近厂里,是职工食堂,一到饭点,都是年轻的工人打打闹难,互相玩笑。而东边是个奇怪的臭沟水渠,不但有个脏到出奇的公共厕所,和垃圾站,那里面的水永远都是五颜六色的。篮球千万不要掉到里面去,不然没人敢去捡球。

更可怕的是,沿着这个水渠往上游走,就会穿过环城路路桥涵洞,然后一座铁栏杆大门锁着,再往里,就是环城路的军分区,军事管理区。那是对环城路小孩最大的禁区和想象的密地。那里经常从上游流出来历不明五颜六色的污水,让居民们去猜测军分区大院又做了什么秘密武器。曾经有一次,从涵洞里飘来了五颜六色的东西不再是水,而是烟雾。

这下,所有的家属区的大人小孩都吓坏了,这“五颜六色”会不会有毒?大家人心惶惶,纷纷回家关窗,禁止小孩出门,后来派了代表去军分区沟通,才得了些语焉不详的通知,说没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但水渠旁的那棵大梧桐树眼看就黄了,叶子也耷拉了好几天,才复原。

这么个生存恶劣的地方,老皮就住在这水渠旁的大梧桐树旁,搭了个预制砖,石棉瓦的棚屋,一个人。

可是在我看来,老皮一个人过得很舒服,他每天天一亮,就散步,然后拧着从商店买了的散装酒,在屋门前支起一张桌子和板凳,就着几颗烂黄的花生,蚕豆下酒。看着迟到刚起床慌张的学生,看着上班时间偷偷溜回鬼祟的工人,看着食堂门口洗菜厨娘的大屁股和肥胸脯,看着走门串户的收废品的人….老皮永远是那张笑得猥琐和尖刻的脸,一头白而长的头发,像是刘海一样耷拉在浑浊的眼珠子上。

而一到10点,老皮准时起身,都会站在树下身长脖子等着,像是等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一个看不见的信号。

很多人都说老皮正等着遥远家人的来信。

“谁会给他写信?”有人看着老皮,摇摇头,“神经病咧。”

过了10点半,老皮就会坐下,继续喝他的劣质酒。直到中午,然后回屋睡觉。下午接着喝,有时候也边喝边和人下棋,他唯一的棋友,哑巴王,另一个退休老头。

“搞帽行动”之后的一个星期,那天下午我偶然看到了邮差和老皮的对话。

那天,我刚回家,刚走到楼下,抬头就见,那高个邮差骑着车,朝家属院外走。我连忙躲到树下。

“有我的信吗?”老皮问。

邮差停住了车,“什么?”

“我说,有我的信吗?”

“你叫什么名字?”

“李水清。”

邮差翻了翻包,过了一会,看着老皮,“没有。”

我瞅着他头上亮着两颗铆钉的邮差帽。

“什么?”

邮差有些不耐烦,大声说,“没有,我说没有,没有李水清的信。”

“没有。”老皮愣住了,“没有信,你是什么邮差?”

邮差有点哭笑不得,踩着车,就要走。

老皮拦住了他。

“你不是邮差。”

“没你的信,我就不是邮差了?”邮差无奈地看着他。

“有我的信吗?”老皮又问了一句。

邮差看着老皮,然后又低头,看了看邮差包,他又翻了翻邮差包,然后说,“这里有封信,是你的。”

我吓了一跳。

老皮接过信,看了看,他又拦住了邮差,“帮我念念,我眼睛老花。”

站在树下的老皮眼泪簌簌。

邮差接过信,撕开信封,打开信纸,看了看老头,然后说,“这里没有字,是副画。”

“画的什么?”

邮差说,“一栋房子,有个人,站在房子前面。”

“是不是女人?”

“对,是个女人。还有条狗。画得好啊!”说完,邮差忙不迭地塞进老皮手里,“来,给你。”

说完,趁着这功夫,邮差骑车一溜烟,走了。

老皮拿着信,屁颠屁颠地回屋了,这次他连酒桌都没收,还在梧桐树下。

邮差哄老皮,看得我想笑。

晚饭时候,老爸回来了。我把这事告诉了做厂长的老爸。

老爸打开酒瓶子,他像老皮一样晃动信纸一样,晃动着瓶子,给自己倒酒。

“邮差?”老爸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狗日,得了精神病是不是,跟老皮一样!?”

我捧着饭碗,嚎道,“是咧,一个高个子邮差咧,骑着车。”

老爸放下酒杯,“邮差?骑车的邮差?我们厂的信都是上午由邮车和报纸一起送来的。哪有什么送信到屋的邮差。”

我委屈得想哭,“是邮差咧,我还看见他戴着邮差帽…”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巴掌就甩了过来,“狗日的,邮差帽,神经咧,跟你讲了,莫去理老皮,小心得病和他一样。”

我再也忍不住了,无声地哭了出来,眼泪掉进了碗里,和下午树下的老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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