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长相思

沈吟忧靠在一棵古树下,出神地看着天空,一身青衣随风摇曳,树下落叶纷纷,遮不住他眼底的寂寥。一曲悠扬的箫声从后方传来,沈吟忧转过身,就看到了那人盘着腿,悠然坐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正拿着他那日吹过的玉箫在唇边吹奏。而他的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清澈温柔。

“师父,你喜欢这里吗?”紫茎泽兰已经来到了他面前,低眉细问。

“那些花都是你种的?”沈吟忧指了指山下的花田。

紫茎泽兰淡淡点了点头,目光柔和,他低声说道:“蓝色妖姬,我很喜欢,等我死后,就把我葬在那片花田里吧。”

一瞬间,沈吟忧如坠冰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冰凉彻骨。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是这并不代表,面对紫茎泽兰的离去,他能够无动于衷,因为不管已经听到多少次,他都一样觉得窒息。

“师父,其实在成为紫茎泽兰之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我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但是师父,我想告诉你。”紫茎泽兰对着面前的瀑布,将气刃凝于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他真正的名字。

沈吟忧却是叹了口气,“当年我在迦南雪山救起你的时候,你说你叫紫茎泽兰,那时候我想,你大概是心存戒备,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可你不知道的是,我早知你是魔都少主,亦知你真名叫景慕。”

紫茎泽兰微微一怔,错愕不已地立在原地,又听沈吟忧继续说道:“紫茎泽兰是一种复仇之花,当年莫北宜胜之不武,蓄意加害景城主,又一再挑起魔都内部的叛乱,你在横云之巅随我习剑练武,为的就是重回魔都,报仇雪恨,所以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没有回去?那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夙愿吗?”

“师父,你只说对了一半,我曾经的确一心只想复仇,只想回到魔都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可这样的念头在遇到你之后发生了一些改变,我依然不会放弃报仇,但是我,已经不想要魔都城主的位置了。”在说这些话时,紫茎泽兰看向沈吟忧的眼神变得分外炙热,像是有什么一直被苦苦压抑的东西要喷薄而出,如滚烫的烈焰岩浆一般,要将自己和面前的人一起烧成灰烬。

沈吟忧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不敢再与他对视,内心隐隐地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愿细想,只竭力忽略过去。

“那个时候,你废去我的武功和修为,将我和流景一同囚于玄冥洞中,是因为我也中了毒,对吧?”他话题一转,提到了十年前的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如今想来,却也并非是那般可怕了。

“就算你没有中毒,为了流景,你一样会选择待在那里,不是吗?”紫茎泽兰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你说的没错,就算我没有中毒,也一样会留在那里,”沈吟忧定定的注视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深不见底,“不管是为了流景,还是为了你。”

紫茎泽兰摇了摇头,“你我都知道,那是不一样的,师父,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恨流景吗,你总是不肯当真,可我却是认真的,我的确恨他,却不是对莫北宜的那种恨,更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嫉妒他,如果是其他人,我大可以一剑杀了永绝后患,可偏偏是对我恩重如山的流景,偏偏是待我最好的师兄。”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沈吟忧听得一头雾水,眼前的人却像是魔怔了般自顾自的说道:“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师父,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好的,你不喜欢,不满意我的地方,我都可以改的,可你永远只看得见他,你怎么可以那么喜欢他……”

“紫茎泽兰,难道你以为我对流景是那种男女之情吗?”沈吟忧是气急了,也不管这人快要死了,使出最大力气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难道不是吗?”紫茎泽兰被他推得一阵踉跄,险些站不稳,失控地朝他吼道:“我听到了!我听到过无数次!你睡着的时候,你念着他的名字,你叫他阿景,你叫他阿景!那样的语气那样的神情,你以为你能骗过我吗?”

犹如一道晴空霹雳,沈吟忧整个人都定住了,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僵硬着,耳畔一阵嗡嗡作响,天旋地转间,那些久远的梦境袭来,在梦里,那个平日里淡漠寡言,倔强要强的少年,浑身是血的跪在悬崖边,用一种他无法抗拒的眼神看着他,一片血光中,他听见那个少年说:“师父,其实我不叫紫茎泽兰,我叫景慕,是风景的景,倾慕的慕。”

“师父知道,一直都知道。”沈吟忧缓缓靠近少年,蹲在他身旁,拂去他脸上的血痕,低声说道:“别怕,师父带你回家好不好?”

少年摇了摇头,脆弱的眼神中带着恳求,“师父,你叫我一声阿景好不好,你叫我阿景,我就跟你回家。”

“好,”沈吟忧摸了摸他的头,“阿景,阿景,阿景……”

一声声的唤着他。

“师父,你爱我吗?”少年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他,沈吟忧不知道何为爱,亦不知少年说的是哪种爱,他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本能的点了点头,他回答他:“爱。”

少年弯了弯唇,俊美如玉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颠倒众生的笑容,而他的紫色衣袂在战火中飞扬,沈吟忧离他如此之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蹁跹的睫毛细长如墨,是这样的动人心魄,而后,少年的俊彦再一次放大。

是他倾身吻住了他的唇,在他唇边低语:“师父,我也爱你。”

那一刹,天地失色,人间不过尔尔,沈吟忧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心乱如麻。

“怎么不说话了?你现在是默认了吗?”紫茎泽兰幽幽问道。

梦魇散去,喉咙一阵干涩,沈吟忧撇过头去,眼神有些复杂,“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景字,你怎么就那么确定,我是在叫流景呢?”

紫茎泽兰心头一跳,就在刚才,沈吟忧说,他早已知道自己的真名是叫景慕,所以,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呢?紫茎泽兰不敢去想,只是心中却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几分忐忑的期待。

沈吟忧道:“我对流景,从来只有师徒之情。”

猝不及防地,一滴泪从左眼掉了下来,紫茎泽兰控制不住的发抖,他缓缓伸出手来覆上沈吟忧的脸颊,“所以,师父,你是……爱着我的……对吗?”

沈吟忧沉默不语,只是默许着他的动作。

“我真傻是不是?”紫茎泽兰拥他入怀,在他颈间来来回回的蹭,像是一个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小孩子在哭诉:“师父,从你捡到我的那一刻起,从雪山上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爱上了你,一直,一直爱,你在玄冥洞守了流景十年,我就在横云之巅等了你十年,我好想你,没日没夜的想你,可是怎么办,师父,我没有了,没有了……”

“没事,不管你去哪里,师父都会陪着你的。”沈吟忧闭上眼睛,生又何妨,死又何惧,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这样的结局未尝不是好的。

紫茎泽兰惨笑一声,绝望地抱紧怀中之人,像是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永不分离,“师父,你找不到我的,我没有来生了,人间天界鬼蜮都没有我了。”

“为什么?”沈吟忧的身体摇摇欲坠,眼中满目凄凉,竟是有些崩溃之状。

紫茎泽兰却不能再骗他,“师父,你曾经在无悲寺以一半阳寿来换取苍璧,我替你偿还了这份代价,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那个时候,善观对他说:“施主,你已经没有阳寿可以作为交换,若执意如此,必定魂飞魄散,永不入轮回。”

“噬心蛊早已侵蚀我的五脏六腑,反正我都是个将死之人,只要能换得师父你平安无忧,不过是魂飞魄散,我甘之如饴,可是师父,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告诉你,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什么复仇,什么城主之位,什么紫冥仙君,这些我通通都不想要,从始至终,我想要的,只是留在你身边,只要你能多看我一眼,就算下一秒就死去,我也是甘愿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沈吟忧痛苦地捂住眼睛,蜷缩着蹲在他面前,“你要我怎么办呢,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来不及了……”

紫茎泽兰慌乱不已,心被揪的生疼,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如此无助的沈吟忧,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哪怕要死了,哪怕不复存于天地间,也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沈吟忧记住自己,最好一辈子都忘不了。

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唇角有黑色的血流出,紫茎泽兰想,这一生,他终究是赚了,他得到了沈吟忧的心,虽不能和他相爱,却也足以在他的心中永远占据一席之地。

“师父,我这些年常常做梦,梦到我把你带回了魔都的彩虹谷,我们一起种花,除草,晒太阳,你会对我笑,会为我擦汗……”

“可是有时候,我又梦到你和流景并肩走在一起,你们有说有笑,把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你们……”

“幸好,在梦的尽头,你又回到了我身边,我把你带到了蓬莱,我们在这里白头偕老了……”

“师父,好冷,你抱抱我吧……”

紫茎泽兰的声音越来越小,沈吟忧最后只听见他说:“师父,你叫我一声阿景吧……”

“阿景。”沈吟忧握住他冰凉的手,温柔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吻。

在一片蓝色鸢尾的浩瀚花田中,沈吟忧目睹着紫茎泽兰的身体一点点消失,连一抔骨灰也没有留下。

一场大雨落下,沈吟忧在雨幕中为他吹奏着一曲《相思引》。

一生只为一人而歌的《相思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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