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你醒了?你睡了好久。”
耳旁是熟悉又令人恍惚不已的温润嗓音,沈吟忧睁开眼,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颤抖着唇,分明是在微笑,却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悲伤的弧度。
“流景啊,你可知师父从来没有梦到过你,十年来,这是你第一次入了为师的梦。”
流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弯下腰来一把抱住了沈吟忧,刚醒过来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流景哽咽着道:“师父,不是梦,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少年滚烫的泪一颗颗砸下来,沈吟忧如梦初醒,流景的模样竟与十年前别无二般,尚未长开的一张脸上既有少年的稚气未脱,又隐约能辨得几分隽秀儒雅,巨大的欢喜过后,沈吟忧顿觉不安,他蹙眉沉思,而后轻声问道:“你可知是谁救了你?”
流景诧异地抬起头来,清澈的眼里满是困惑,“师父,不是你救了我吗?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秋霁长老,他告诉我,是你救了我呀,师父。”
沈吟忧却在这时想起了那日紫茎泽兰说过的话,原来他真的有别的办法可以救活流景,条件竟然是要把自己囚禁在他身边,他说他恨流景,可其实,沈吟忧黯然地闭上眼,他真正恨的人,想报复的人,恐怕从来都是自己吧?
“对了,师父,师弟怎么不在?”
对上流景满含期待的眼神,沈吟忧犹豫着问道:“他对你做过的事情,你都还记得吗?”
话毕,流景脸上的笑意顿时褪去,沉思前事,一双眼渐渐湿润起来,“师弟当年在雪山上误刺了我一剑,他把我带回了这里疗伤,可当时的横云之巅已经处在莫北宜的控制之下,师弟为了救我,被莫北宜种下了噬心蛊,后来我被那个程夜关进了地牢,再见到师弟时,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莫北宜站在他的身后,让他杀了我……”
沈吟忧仿佛看到了那个人举起剑来,脸上挂着最冰冷漠然的表情,毫不犹豫地刺穿了流景的心脏。
“可是师父,你知道吗,师弟对莫北宜说,他恨我,所以不能让我就这么死了,他用剑挑开我的伤口,让我的血一点点流干,那一刻我甚至以为他是真的恨我,可我听到了他用锁息诀对我说,让我闭住心脉,他用剑气铸桥为我渡血,但他的血中有蛊虫余毒,所以我必须闭息以假死之状防止蛊毒扩散。”
原来是这样,沈吟忧垂下眼睑,却怎么也盖不住眼中的嗤笑和痛苦,唯有至寒的玄冥洞能够逐渐消解流景体内的的蛊毒,这毒一日不除,流景便一日不能醒来,否则,他醒来之日就会是他毒发身亡之日。
如果到现在,他还看不破那人的所作所为,就真的是枉为人师了。
所以,他遣散众多弟子,篡取秋霁长老的尊主位置,赶走怜素,是为了让他们不受牵连,他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条后路,再腾出全部的精力与莫北宜程夜之辈周旋,护住动荡的横云之巅,他一边虚与委蛇,骗过莫北宜他们的视线,一边挑动多方势力与凤族为敌,让莫北宜自顾不暇,再借机暗中清除他们的势力,这个过程,他用了十年。
如此迂回,机关算尽,不可能是为了报复谁,所以那个人,为什么宁愿揽下所有罪名,背负着世人的耻笑和辱骂,宁肯人心向背,让自己孤立无援,也不愿解释一句呢?
是了,他向来如此,孤注一掷,又骄傲地不可一世。
“师父,师弟现在还好吗?他身上的蛊毒解了吗?” 流景见沈吟忧已经更衣下床,只是端坐在书案旁一言不发,又想起一直没有见到紫茎泽兰,便有些担忧地问他。
“我好得很,师兄你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 不待沈吟忧回答,那人已经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话是对流景说的,可眼神却是半点没分给他,只稳稳地落在了书案旁的青衣男子身上。
“师弟!” 流景冲过去,二话不说的把他抱了个满怀,他激动不已地抓着紫茎泽兰的双肩,抬起头来傻乎乎的笑,“师弟你长高了,人也长得愈发好看了!”
被这么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人叫师弟,紫茎泽兰莫名觉得有些诡异,流景白皙纤瘦的脖子就在眼前,紫茎泽兰抬了下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人敲晕了。
“你这是何意?”
紫茎泽兰把晕过去的流景放在了床上,而后转过身来,露出了一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小师兄身体还很虚弱,就让他先在这需要好好休息。师父,我已经帮你救了流景,现在,是不是轮到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我何曾对你有过诺言?”沈吟忧冷哼一声便不再理会他。
“我说有便是有,沈吟忧,今天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紫茎泽兰瞬间移动到沈吟忧身边,一手搂他臂弯,一手抄他腿弯,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你……” 沈吟忧怒火攻心,刚想出口教训他,就被他点中了哑穴。
“师父,你还是乖一点比较好。”紫茎泽兰完全无视了沈吟忧杀人的目光,心情大好地抱着他凌云飞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他放了下来,顺便大发善心的解了他的哑穴。
“师父,你不是想去蓬莱吗?我们到了。”紫茎泽兰栖近他,动作轻柔的将他凌乱的一缕鬓发别至耳后。
沈吟忧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到这人刚刚用那样亲密的方式抱着自己,沈吟忧只觉得心头惊乱不已,一颗心好像要跳出来,他强作镇定地说道:“之前是为了灵玉青圭才想来这里,你不会不知道。”
“师父,听说蓬莱是所有修道之人都梦寐以求的地方,在这里可以忘了人间的一切烦恼,这里的一山一水都可以助人潜心修习,从而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放眼望去,霁天未明欲明,将晓未晓,连绵起伏的层层山峦间笼罩着一层云雾轻纱,炫丽的霞光穿越在飘渺的云烟中,影影绰绰,有清泉自巍峨的山间缓缓流出,金碧辉煌的玉柱旁是大片的花田,盛开着永不凋谢的蓝色鸢尾。
“师父,其实青圭并不在蓬莱,青圭是魔都历届城主的传家之宝,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把它戴在了我身上。”
沈吟忧眼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又释然,他轻声叹道:“秋霁长老竟会和你一起来骗我。”
“他也只是为了让你避开风波,”紫茎泽兰忽而深深地凝视着他,“你从玄冥洞回来的时候,莫北宜他们带人杀了上来,我擒住了他,逼他交出解除噬心蛊的解药,他假装答应,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对我施咒,所以我杀了他,至于解药,其实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
“流景身上的毒用了整整十年才得以祛除,你没有解药,又是怎么撑过这些年的?”沈吟忧突然不受控制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双目通红地呵斥:“紫茎泽兰,解药怎么会不重要?你是不想活了吗!”
紫茎泽兰一用不动地任他抓着,他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大动肝火的人,原来,沈吟忧也是会为他担忧的,沈吟忧也是会在乎他的死活的,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紫茎泽兰苦涩地笑了笑,“师父,你别生气,我死了以后,还有流景陪着你,不是吗?”
你还有你最爱的人陪着你,不是吗?
“死?你为什么会死?这么多年都没有事,你一定有别的办法抑制毒发的,对吧?”沈吟忧还是那样咬牙切齿的看着他,手上的力气却不由自主轻了许多。
“师父,你真是太高看我了,过去的十年我没有事,是因为我对莫北宜还有利用价值,何况,也并非真的没有事,不信,师父,你听听这里。”说罢也不问沈吟忧同不同意,一把将人按进在怀里。
沈吟忧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得苍白,因为,隔着他的紫色衣袍,他听到了里面的那颗心脏,虚弱的震动着,频率一次比一次低,虽然是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减弱,可是沈吟忧觉得,这颗心仿佛下一秒就要完全停止跳动,彻底偃息。
“师父,”紫茎泽兰垂下头来,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他似恳求又似撒娇,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孤傲冷冽的样子,“师父,你抱抱我吧,我好冷。”
沈吟忧说不出话来,只是伸出手环住了他,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呢…不该是这样的…”
“师父,你是在为我难过吗?”紫茎泽兰低声问道。
沈吟忧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是在为他难过吗?不,远远不止难过,是措手不及的,汹涌而来的绝望和死寂,让他心痛的喘不过气来,沈吟忧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道:“我们回去找秋霁长老,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不,我不想回去,也不会让你回去!”紫茎泽兰突然发狠似的牢牢攥住沈吟忧的手腕,他语气坚决,目光如灼,不容置喙,“绝对不会让你回去!”
“为什么?”沈吟忧一时无法适应他的喜怒无常,他疲惫的看向他,“紫茎泽兰,师父只是想救你,你听话一点好不好?”
捕捉到那话里的关键字,紫茎泽兰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他抓起沈吟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师父,你终于承认了。”
“是,我承认,我是你师父,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你明白吗?”沈吟忧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我只有最后三天的时间了,就不要再麻烦秋霁长老了。”
“你说……什么?”沈吟忧多么希望是自己幻听了。
“好了,师父,别想那么多了,我说过,流景醒来后,你就必须留在我身边,一辈子都陪着我,我是真的想过,要一直把你困在这里,就算我死了,也要你一直守着我,眼里只看得见我一个人,”紫茎泽兰伸手轻抚过沈吟忧的发丝,惆怅般地笑了笑,“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师父,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孤独一生,所以,我只要你陪我最后三天,三天后,你就自由了。”
你可以和流景相守一生,再也没有人会打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