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城市的角度可以很多。英国近代作家阿狄生的《伦敦的叫卖声》就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很有趣的角度。这是一篇著名的英国散文,但多年前第一次阅读此文,主要并非文学的兴趣,而是因其对城市的独特叙述。
鉴于有人认为伦敦的叫卖声令人吃惊、扰人清梦,而另有人则认为这些声音比云雀、夜莺连同田野、树林里的天籁加在一起还要好听,阿狄生就以一位“狂想客”来信自荐担任伦敦市声管理总监的幽默方式,将这些五花八门各式其色的声音逐一介绍及点评,以供人们判断。
阿狄生在文中将伦敦市声分为器乐和声乐两大类。器乐包括救火员敲打铜壶或煎锅、更夫敲梆、阉猪匠吹号角之类。声乐则范围要广泛得多,包括卖牛奶的、扫烟囱的、卖煤末的、卖碎玻璃和砖渣的、卖纸片火柴的……还有卖报的、卖青菜萝卜的、卖点心的,以及咂桶匠、维修匠等等在街头巷尾的叫卖声。所有这些,文中一一道来。
看得出,作家对这些“聒聒噪噪、野调无腔”或“声音很大、货色可怜”的叫卖声,其实是由衷欣赏的。他写道:“另外有些商贩爱拉长腔,在我看来,这比前面说的那些叫卖声要更有韵味。特别是箍桶匠爱用闷声,送出他那最后的尾音,不失为具有和谐动人之处。修理匠常用他那悲怆、庄严的语调向居民们发问:‘有修椅子的没有?’我每当听见,总禁不住感到有一种忧郁情调沁人心脾。——这时,你的记忆会联想出许许多多类似的哀歌,它们那曲调都是缠绵无力、哀婉动人的。”
他甚至希望能听到更多:“每年,到了该摘黄瓜、收莳萝的季节,那叫卖声让我听了格外高兴。可惜,这种叫卖像夜莺的歌唱似的,让人听不上两个月就停了。因此,倒是值得考虑一下,是不是在其他场合把这个调调儿再配上别的什么词儿。”
由此联想,每个城市都有它的独特市声。
老北京城的叫卖声堪称绝活,据说清早那些卖蔬菜的商贩吆喝着“香菜哎、辣青椒喂、黄瓜哎、大苤蓝来哟!西红柿哎、蒜来嘿、西葫芦嘞、洋白菜耶、扁萝卜哈,嫩了芽的香椿……”可以一口气叫出多种菜名,京味儿十足;
旧上海的石库门巷弄中轮番飘出的“鸡毛菜小白菜”、“卷心菜黄芽菜”、“栀子花,白兰花”、“阿有啥个坏搿棕绷修伐,藤绷修伐”、“削刀磨剪刀”等,则夹杂着上海近郊、江浙一带乃至广东等地口音,煞是热闹。各地城市想必是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韵味。
老广州亦为如是。在越秀旧城和城西荔湾一带的横街窄巷中,商贩们次第登场,由远而近继而渐远地唱着“磨铰剪铲刀,铲刀磨铰剪”、“收买烂铜烂铁,有烂野就攞尼卖嘞”、“通坑渠厕所”、“整洋遮”等等,抑扬顿挫富有韵味,有些可以听出人生哀怨,有些则幽默谐谑,也有些透着淡静之气。凡此种种,构成动人心弦、引人入胜的市声,如同一场配合默契的日复一日从不落幕的城市歌剧。
这些城市叫卖声,每一个都有它的故事和来历,每一种腔调都是此地生活使然,动听而且独特。它不仅记录了城市的生活和情调,更是城市性格的写照。因此,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些声音大概当属珍贵的城市精神文化遗产吧。或许200多年前的阿狄生在这方面并没有如今天这样充分的意识,但显然,他是将伦敦的叫卖声作为伦敦生活的一个部分而加以关注和欣赏的。
试想,一座城市如果没有了或禁绝了这些声音,这座城市将会怎么样,它还会生动有趣吗?
读《伦敦的叫卖声》另一重要感受就是,原来古今中外城市都是无例外地游走着各种商贩以及充斥着商贩们的叫卖声的。
今日我们的城市变化巨大。那些曾经生动的声音已经久违。
如今,在许多城市管理者心目中,那些穿街过巷的小商贩正是麻烦所在,城市似乎要想方设法压缩甚至消除他们的空间。对那些“聒聒噪噪、野调无腔”或“声音很大、货色可怜”的叫卖声,今日的城市应该是由衷欣赏妥善管理,还是出动城管严厉管束令其难以生存呢?或者说,“在一个管理完善的城市里,对于这些市廛奇人究竟应该宽容到何种程度”?
读一下《伦敦的叫卖声》吧。你不必如阿狄生笔下的“狂想客”那样谦卑地自荐担任城市的市声管理总监,但你若能由此认识到,一座好的城市,应该宽容、珍视并且记住这些叫卖声,让我们的城市空间市声充盈如“鸟喧华枝”,充满生活气息与生活情调,由是,也算是文学欣赏之外的一个额外收获吧。
城市闲逛者
写于城北流花湖畔
【小资料】约瑟夫·阿狄生(选编自《百度百科》)约瑟夫·阿狄生(Joseph Addison,1672年—1719年),英国散文家、诗人、剧作家和政治家。约瑟夫·阿狄生与他的长期搭档理查德·斯蒂尔在发展短篇诙谐散文方面成就斐然,此类散文在现代杂志中多有转载。阿狄生曾阐述自己的想法“用智慧来激活道德,用道德来谐调智慧”。他的散文非常优美,对社会和政治丑恶进行委婉奚落,这使其成为英国文学奥古斯都时期最棒的社会幽默作家。
2016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