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罗雅之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医院的单人VIP病房。
是我强烈要求的。也就一间了,床位很紧张。如果因为其他的床位都满了,母亲是定然不愿意住进来的。别看她平时喜欢精致生活,但在生活上,还是处处节俭的。她有着她们那个年代女人的特征。她一直对我说,她还要为我的未来做打算。
也许,天底下的父母都是如此的吧。当然,除了,我那个从未谋面过的,自私而残忍的亲生父亲。
在单人VIP病房里,母亲一天三瓶点滴,在为手术做准备。
而我一边照顾她,一边趁着当隙,坐在病床前,在斟酌着,一个早已构思好的小说。
我想起了骆晓舟这个名字。他在我的小说中,如同窗外的向日葵。在金灿灿的边缘,却缓缓地,有了一丝枯萎和颓废的迹象。
这其实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但思绪在夜色里,已然汹涌成河。
在母亲熟睡之后,我打开了电视,开启了静音。
在电视台的一档节目里,我又看到了熟悉又亲切的相亲节目。只不过,它被完全地改变了版面和形式。就像是,一个如此精心打扮过的女孩,但她过去的容颜,还是能清晰地,一目了然的追溯而去。
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叫骆晓舟。
他曾经说,自己是一位病人。但究竟是什么病,他却不得而知。
他一直在苦苦求医的道路上。
如同汪洋中的一条船。
我想,骆晓舟第一次见到温泉,应该正是在电视台热播的一档相亲节目中。
当时,台上有三位女嘉宾,可能是由于化妆的缘故,她们看起来眉眼都有些相似,而台下的男生黑压压的一片,众星拱月中,女嘉宾们都如孔雀开屏般美轮美奂,又如仙女下凡般,不沾人间烟火,也令人难以接近。
而那位三号女嘉宾,也就是温泉(她的名字令骆晓舟感到奇异的亲切),始终像绷紧的弦一般紧张,左手时不时地捋过额前的刘海,右手却像孩子般地放在背后,说的话也经常会结结巴巴。
当有男嘉宾直言不讳地嘲笑她的举动时,她的眼里立即涌动晶莹的泪水,那欲哭无泪的样子,让她本来清纯的脸,扭曲得十分难看。
或许,参加这场节目,从来不是她的初衷。
她在镜头前游移不定,如一条离开了深海的鱼,蓦地,沉溺到一个陌生的鱼缸里。
她仿佛在迎合着,又带着潜意识抗拒着,但无情的力量已将她牢牢桎梏,令她无处可逃。
自始至终,温泉都没有选择任何男嘉宾,成为她心仪的对象。
她的话越来越少,显然不在状态,以致到最后,骆晓舟觉得,场上都可以忽略掉这个女人了。
她来这里干什么?连做秀都没有心思,真搞不懂,编导为何还要将这样的节目进行到底?
骆晓舟关掉了电视,把一切关在了电视之外。
在袅袅的烟雾升腾之中,却又望见了温泉的脸。
他发现她眉心有一颗硕大的美人痣。
情感是一种微妙的东西,转瞬之间,像一扇门,像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骆晓舟依稀记得他曾经喜欢过有美人痣的女孩,但那是什么时候的光景,那是个怎样的女孩,他都不愿再想起。
电视中的温泉,尽管在那晚上,她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只是,恰恰如此,令骆晓舟产生了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愿望。
这种年少轻狂的冲动,竟发生在已经三十八岁的骆晓舟身上。简直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奇迹。
他打通了,那个荧屏下方写着的电话号码。
那是煞费苦心的编导们,为电视机前寻找缘分的观众所留。在相亲节目铺天盖地的今天,这个号码,除了是一个摆设和必要的程序之外,谁都希望它能给这个节目锦上添花,给大家带来意外的惊喜。
“有缘千里一线牵”。这根线中承载的能量,或许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们,才能细细评说,并为之刻骨铭心。
很多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儿,结果都会与想象背道而驰。
所以,当骆晓舟留下了自己的讯息,却迟迟没有等来对方回复的时候。他知道,有些故事还未开始,就以一种很凄凉的形式,戛然而止了。
就像这个深秋的风,在他脱去外套的时刻,冷不噤地,如满地的落叶,倏忽爬满了他的背脊。
看电视,只是他生活的插曲。
就像他会去应酬,会偶尔去夜总会,会在临走的那一刻,多看几遍小姐妩媚清丽的脸庞。
甚至会走上前去,再握住她纤细的小手,细细地端详一番。
尽管明知道在那种场所,是不可能有和清纯搭界的事物,但他依然想以某种方式,保留一些生命中美好的东西。
哪怕,只是一种假设。
他像是抵达了古城丽江,那座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城市,嗅到满街道鲜花与泥土的芬芳。
于是,渐渐地,温泉成了骆晓舟眼里即将凋零的那株向日葵。
他之所以联想到这种植物,是因为温泉那天在出镜时,穿了一条明黄色的太阳裙。
她圆圆的脸蛋像那向日葵图案的缩影,在她忧悒的愁绪之下,扑朔迷离。
这年秋天,骆晓舟全家去了一趟郊游,他意外地在深秋的角落,发现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向日葵。
他年幼的女儿兴奋地在向日葵中奔跑,苍白的斜阳落下的余晖,将她的小脸勾勒成一枚米黄色的水晶。
他呆呆地看着,有莫名的惆怅,在身边妻子的唏嘘中,却悄然隐没了。
漫天的田野化为一面硕大的镜子,他看到了自己新生的细纹,清朗依旧的眼睛,除此之外,就是那个长着美人痣的女孩,她的五官在某种光晕的衬托下立体而神秘,仿佛是生在荒唐的澹想之末的翅膀,沉重而翩跹,却无法停止飞翔。
第二天,骆晓舟在自己公司办公桌上,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打开文件夹。
他在一堆文件中,惊愕地看到了温泉的名字。那是一份应聘书。温泉是来应聘他们公司的办公室秘书的,简历上比较详尽地写着她的一些状况。他因此知道了温泉二十八岁,江苏南京人,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外语系的本科生,这些心旷神怡的描述,在最后婚姻状况上的“离婚”二字中黯然失色。
他怔怔地看着,揣测着这个女孩不寻常的经历,很多次地抬起头来,仿佛等待着门背后的敲门声。
他等待着。所有关于温泉的描述其实都是模糊的,只有这份等待是如此清晰,恍若他曾经希冀过的,奇迹的莅临。
但最近,他却发现自己的心脏在患一种奇异的病。症状如同心绞痛一般。他去医院查过了,他的心电图却没有异常。他每天晚上,开始服用麝香保心丸才能安睡。像是提前进入了老年。
也许,是工作太累了。
的确连续的加班,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