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跳舞時就跳舞,睡覺時就睡覺;獨自在一片美麗的果園裏散步時,我的思緒偶爾會在別處,大多數時候,我會很快把心思引回到散步上的回到果園,回到這獨處的甜美,回到我自己身上。
(一)
在1586年,他的領地上的村民全都遭了洗劫,農業在過去一個世紀恢復的元氣毀於一旦:
活著的人不得不遭受痛苦,那些還未出生的,也不能倖免。人們遭受了劫掠——間接地也就是劫掠了我——甚至被奪走了將來的指望,因為他們在今後許多年裏賴以維持生計的一切都被搶走了。
葡萄是這個地區的首要財富,現在卻都挂在藤上;每個人都麻木地做著準備,等待當夜或第二天就會降臨的死亡……我看到一些人擔心死在後面,主因是因為那可怕的孤獨;一般來說,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不要曝尸荒野。……
這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不過蒙田從中卻有所領域;他領域到,不是古人那種斯多葛主義的道理,因為,他看到,一心想著死亡、等待死亡,並沒給這些人帶來任何好處:“如果你不知怎樣面對死亡,不要擔心,時候一到,自然,會用她簡單、明白的方式,告訴你該怎樣做……別在這事上費思量。”儘管他曾經像西塞羅那樣,認為“哲人的一生是思攷死亡的一生”,但現在,他的觀點已經發生了轉變:“生命應該以自身為目的和歸宿”;“死亡確實是生命的終點,但不能說它因此也是生命的目的;它是生命的結束,是生命的盡頭,但不能因此說它就是生命的目標”。他最終直言:斯多葛主義者,是“最陰鬱的一群”。
他擯棄了對冷漠的追求……
世界處在永恆的運動之中。一切都在不停地運動,腳下的大地、高加索山脈的岩石、埃及的金字塔,既有同步的運動,也有各自單獨的運動;所謂不變,不過是較為緩慢的運動……我不描繪永恆的存在,我描繪瞬息即逝……
合上斯多葛主義的箋箋小冊,蒙田打開了生命的大書。
蒙田也許是歷史上第一個對意識領域進行探究的人,儘管並非像笛卡爾那樣,以獲得確定性為目的,而是尋求為生命自身正名。思攷也許會讓我們與自己分離——“我的思緒偶爾會在別處”,但哲學的任務,是把它“帶回到”人自身,是讓我們在人生的果園裏放慢腳步,儘量長久地把生命“甜蜜”和“美好”的滋味留在嘴裏。
在後期的文章中,他說“幸福的源泉,在於快樂地生活,而不是……愉快地接受死亡”。
蒙田於1592年9月13日在家中去世。
(二)
蒙田去世前,安東尼•培根曾來拜訪過他;安東尼的弟弟弗朗西斯•培根,將取法蒙田,於1597年,推出自己的《隨筆集》。
蒙田身後,聲望更是與日俱增,《隨筆集》再1590年被翻譯成意大利語,英語、荷蘭語和德語的譯本,也分別於1603年、1692年和1753年出版;以後還會被譯成多種不同的文字,包括漢語、日語、俄語、阿拉伯語和希臘語。越來越多的讀者和從事寫作的人將會發現,蒙田是最有吸引力、最讓他們覺得心氣相投的作家;奧森•威爾斯(Orson Welles)說,蒙田“不拘何時何地都是最偉大的作家”。
但是,也許蒙田最心有靈犀的讀者,是莎士比亞,在他的戲劇《暴風雨》裏,貢柴羅的一段台詞,幾乎逐字逐句抄自蒙田在《食人族》中(約翰•弗羅里奧《隨筆集》英譯本)描寫“黃金時代”的一段文字:
我會回答柏拉圖,在這個國家,沒有貿易,沒有文學,沒有算術;沒有地方官的設立,也沒有政治上的權貴;顧佣、財富和貧窮,都不存在;沒有契約,沒有承襲,沒有地界,沒有職業,所有的人都不做事……如果我是這個國家的君主,我該怎麽辦?……
——《隨筆集》弗羅裏奧(John Florio)譯本,1603
在這共和國中我要實行一切與眾不同的設施;我要禁止一切的貿易;沒有地方官的設立;沒有文學;富有、貧窮和顧佣都要廢止;契約、承襲、疆界、區域、耕種、葡萄園都沒有;金屬、穀物、酒、油都沒有用處;廢除職業,所有的人都不做事,所有的……
——《暴風雨》第二幕第一場,148-155行
可以說,莎士比亞用他的全部悲劇,一步步演繹了蒙田對人類理性的矛盾侷限的主張。
憑藉一種更為審慎的自我意識,哈姆雷特傾覆了斯多葛主義的“決心”和軍人式的堅強,……這些想法,現在看來儘管尋常,但在此之前,劇中人物從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不會把認知與知識作為人類——因而也是戲劇——經驗的核心;莎士比亞其他的悲劇主人公——麥克白、奧瑟羅和李爾王——似乎也被推動著沿一條類似的軌跡前進:經歷了懷疑,喪失了思想的能力,看不起眼前的世界,同時,卻獲得了對自我的認識。
(三)
難怪許多文學史家會認為,蒙田標誌著這樣一種現代個人主義的開端,它以哈姆雷特的迷惘無措為象徵,並在笛卡爾的思想中達到頂點。
活著就是思攷。對笛卡爾而言,我們的存在是有疑問的,因此要用“我思”去證明;在蒙田看來,有問題的不是存在,而是我們的能力,看我們能否對其進行欣賞、咂摸品味它、使它與我們貼近。
對蒙田來說,這種自我品嚐,從來不會是一個可以簡單地結束的過程,因為這種品嚐,反過來也會使我們自身發生改變:“我造就了我的書,我的書也同樣造就了我。”因此,我們必須靜心呵護、培育自己的生命,就像培育在藤上慢慢成熟的葡萄。
就像蒙田在《論相貌》中說的:“我們每個人,都比自己所知的更為富有。”
他寫了一部狂野不羈、稀奇古怪的書,相似的書全世界再也找不出第二本。
(四)
但最為重要的是,蒙田對自己的意識,他那種生動的與自己認識交往的感覺,並不與他在更廣泛意義上的社會責任感相矛盾。這是他和笛卡爾的真正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