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册那”这个词,不知从何时起内心对它充满了无限的热爱。母亲出生在上海豫园边上的某幢小楼,也许就源于这样的一个地域遗传吧。这个起自于海派文化的词,包含的内容实在太过丰富。
10岁那年,表哥带我到普陀区公园玩,夜晚的魔都霓虹闪烁,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啤酒、金钱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暧昧因素,跟着表哥不知怎么走到公园阴暗的角落,树丛里不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只听表哥“册那”一声,随即将我带离那个区域。其时,表哥尚未有女朋友,一个纯洁的小伙子和一个懵懂的小丫头,无法探讨各自这样的见闻,一声“册那”,说不得,意思大概尽在里面了。
舅舅1957年被打成右派,关在崇明农场,改造的人几乎都是教师、技术行业等清一色的知识分子,上海的女教师不仅有文化,更有一种独特的风韵,一些管教干部常常逼迫她们与其苟且,若女教师坚贞不屈,就逼她们去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大冬天,半夜里逼她们去荷塘里捞水草,结果命运悲惨,舅舅每天都会发现有人就这么没影没踪了。30年后平反的舅舅已是头发花白,回忆起往事眸子里全是痛苦,“册那”,一代知识分子悲哀的叹息,淹没在历史曾经的巨痛里,除了无奈可能还有些许傲骨。
突然想起著名杂文家陈泽群教授,我曾经受人所托去武汉拜访过他和夫人刘威莉女士,他们俩的亲和与儒雅至今留在脑海里,临走时,陈教授赠送给我一本他的杂文集。他的杂文文字犀利,论辟有道,那时,我还很年轻,对现实世界的看法幼稚单纯,并不能太多理解陈教授文字的意义和价值。多年后,当我回头再翻阅陈老的文章,岁月里经历的坎坎坷坷,不禁一齐涌上心头,泪流满面,我才理解当初一位老人,一位智者,如何在茫茫的历史长河里,安静地做一只倔傲的萤火虫,孤独、执着而又满怀情义、满怀责任,“最酣畅的文字、最勇敢的呐喊、最精粹的传承、最真挚的情感、最冷静的思考、最清醒的坚持”,在陈泽群先生书籍手稿捐赠仪式上,评价说,他发表的700余篇杂文作品,在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的鉴别中,充满了激浊扬清的正气和大爱情怀。如今,多媒体、自媒体及各种千奇百怪的网络信息充斥于我们的生活,平民暴富、明星嫖娼时刻滋润着我们浮躁的心灵,官场关系网、女博士献身等等成为生存进阶的法宝……还有谁在写杂文,还有谁能用文字激浊扬清?历史,你还会以另一种方式重蹈覆辙吗?陈教授虽然没有研究过上海话,但“册那”这个词他一定会深谙其意,这个起源于民间的口语,不褒不贬,用上海话说来,既软糯又铿锵。陈老若还在世,他现在的文章,除了题目,内容只需写上两个字“册那”,旁白一定是选择读书悟道,给自己一个精神安顿之所吧。
8月再回上海,魔都没有了从前的秀丽和妖娆。吾嫂、吾侄安静、沧桑,经历了长久的封控后,上海人的自信不再露有锋芒。一场大雨过后,闷热逐渐散去,路上人行匆匆,戴着口罩的眼神们深沉、清冽,踩过一段嘎吱作响的树叶,听见一位老哥说:“册那,空气总算清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