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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曲呀,回家吃饭啦~”这是外婆跟我说得最多的话。
对外婆的印象开始于桃子味的夏天。外公喜欢坐在藤椅上看小说,小橘猫(下文小橘)从东屋窜到西屋,而后再爬到门口东侧的桃树上,朝我喵喵叫。猫身的上的花纹像是披着一件风衣,眼睛往上一直到猫尾都是橘色,眼睛往下到四只脚都是白色。以后去外婆家,逗它玩是必要功课。
后来的记忆里,模糊地记得我跟很多长辈头戴白布,一条蓝色雪纺的裙子外又穿了一件白衣褂,腰间系着草制腰带,那时只记得,为什么要把好看的裙子套上这件衣服,那是期终考试得双百爸爸给的奖励。小孩子总是想要炫耀自己在战利品,嚷嚷地要脱掉披在外面的白布。看着妈妈红着眼,看到有个人端着一个碗,里面夹着菜,劝外婆吃一口。我看到了外公静静躺在就个密不通风的柜子里。我这才好好看看了外公的脸,瘦削的脸,两眼凹了进去。嘴唇边有一些白,我扯了扯从我身边经过的大人,让告诉他,嘴角有白色液体,要不要弄干净,当然我已不记得那位大人的回应,多半是没理会我。
我的童年在外婆家的桃树下,在田野间,在一起吐西瓜子里,在外婆的慈祥的笑容里。
“小曲儿啊,回家吃饭啦”声音偏低,很独特,不是喉咙里发出来的,是从风吹的树叶里发出声的。回到厨房,桌子上已经把碗块摆好,虽然比较简朴,但是每个角落都是干净的,连灶台周围都不见一丝零乱。小橘当了妈妈,被我发现后,嘴里叼着崽,与我对视,把身子往后一缩,盯着不动,一不留神窜到了储物室。储物室里堆满了长条木板,它一看就知道我占不进去。
每次去外婆家,一放下换洗衣服就去找邻居的姐姐。站在姐姐的二层楼上,看到在水稻田里弯着腰插秧的外婆,记忆里外婆满头银发,眼睛四周在皱纹像在微笑,外婆的牙齿也掉了只剩了几个颗。饭桌上,舅舅看着外婆这也吃不了那也吃不了,要求去给她装假牙。“等这一阵子农忙过去,给你装假牙。”“我用不着,慢慢嚼助消化。”作为母亲,能不拖累子女就不拖累,省一个钱是一个钱。
月上枝头,外婆在蚊帐里用蒲扇扇了两下,把蛟子请出去。躺在床上的我是最舒服的,那时没有空调,外婆扇的两阵清风便是最享受的。那时的帐子是灰色不透明的。关上就看不了电视了,然后只把两只头夹在外面,把身子放在帐子里。看电视也是需要仪式感的。
小黄猫喜欢睡在外婆房间,也喜欢睡在我们脚旁边,特别温暖,外婆从不会像奶奶一样使用暴力的方式把它赶出去。那时感觉外婆最懂我,让我的友爱得到了保护。
没有外公的陪伴,我一放暑假,外婆第二天步行接过去,一路上,遇到熟人都会外婆都会和善地跟他们打招呼,外婆的衣服就一直那几件,青灰白三色,穿着儒雅憨态可掬,我妈是外婆老来子,所以我未出身,她便老了,我出身她更老了,老归老,但她依旧腰板挺拔,气质可佳,待人和善明事理,大伙儿要调解矛盾都请她来评理。在村里的是个有威望的前辈。
“外婆,我等我长大学会骑自行车,你以后去哪都我带着你。以后你就不用走路去姨妈家了。”“好呦,好呦,等你长大”摸着我的头,乐呵呵地说道。“等你姐姐那样大了,就可以骑车带我的呢,前阵子你姐姐就是骑车带我去她家呢。”我那时恨不能一下次长大。
“小曲啊,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像我一样是个睁眼瞎子。”
“好的,外婆我现在认识好多字,我教你呀,这样就不是睁眼瞎子了。”
“老喽,脑子记不住喽。”晚上睡前我们经常这样聊天。
童年的孩子都寻思着如何玩,如何偷懒不写作业。早把外婆的教诲当耳边风。小升初分数不高,好学校排不上,爸一个巴掌扇得我脸夹呼呼热,妈坐在外婆的旁边,“你怎么不去死?”心中的美好都被这分数破灭,去亲戚家里拜年,听到姨妈冷嘲热讽的强调,“那小曲儿不行”边说边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像是闻臭鸭蛋一样的嫌弃。我时常躲在角落里流泪,恨透了学习,恨透了以分数衡量好坏的亲戚,更不欯那些成绩优异的亲戚,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个骄傲的大公鸡。那时的爸爸妈妈也成了我的敌方,一切人都在看我的笑话,除了外婆和那只猫。
外婆拄着拐杖走到一个中学的校长家,让他给我一个名额。校长不好意思拒绝一位老人家,叹了口气,便答应了。这是我妈指着鼻子转述给我的。“你外婆舔着老脸去替你求情,你还好意思么?”训斥得我没话可说,越发愧疚,关在角落里,抱着猫。
外婆从没跟我提起这事儿,只是在睡觉前说,“小曲啊,要多读书,不要像我什么都不明目,书读多了,走到哪都能壮胆子。”
大年初一吃完午饭,我把剩下的残羹冷炙倒进垃圾桶,盘盘碟碟放在水池,自来水哗哗地冲着油渍,妈洗着碗转过头向我说道。“小曲儿,明天一起去外婆家拜年。”
“可以不去么?”最怕被问分数,也害怕被比较。逃避是最有效的方式。“随你”妈便一个人过去了。不久外婆给我打来电话,“小曲啊,你怎么不过来呢?你哥哥姐姐都来啦。”“外婆,我不想去”“你过来,陪陪我。”我才灰溜溜地赶过去,看到亲戚们头顶上的问号,以及嘲讽,“是怕被问考试成绩才不过来的吧……”“我是特意过来看外婆的。”我苍白无力的回答着。但确实是特意过来看外婆的。外婆看到我站在门口,便笑呵呵地立马抱着我,我高了,她矮了,把头贴在我的怀里,她像个小孩子。“呀,小曲啊,你长高啦,看看我才到你胸口这儿。”说完再抬头看看我,我低着头看着她,我也用双手抱着她的肩膀,这样的温暖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说完外婆跟往常一样,便拉着我手到她的房间,从衣柜掏出藏在衣柜最深处的饼干给我。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2
又一个暑假,夏天的傍晚,一张小红桌了,外婆面朝南,我面朝北,听舅舅他们谈论到,外婆可能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我想起了我家邻居的太太就被他的儿子丢弃在鸡窝,头发蓬松,衣衫褴褛,时不时还子女过来骂几句便走。我心里担心着,心疼着,看着外婆沉默地在碗里挑着白米饭在嘴里,也没吃菜,但也没有人记得提醒她,让她多吃点菜。各自都沉浸在各自的苦恼里。“外婆吃点菜。”忍不住喊到。
“你外婆睡在一起,她上身有老人味。”舅妈跟我说道,“不,我要跟外婆睡。”我不理会的回应。外婆低着头忙着收衣服。只花猫在外婆脚踝来回蹭着,抬头喵了一声然后走向外婆的房间里了,小橘也老了。
高中后,外婆的记忆开始急速下降,一句话最多差不多重复两三遍后来是三十遍左右。身边的人都开始说她,她很和气地笑道,“唉哟,人老了就没什么用喽。”“不用担心,我照顾你啊”“哦,是嘛。”“肯定喽”说着抱一把外婆。然后趴在外婆的腿上假装睡觉,偷偷地流下了泪。
真正听外婆的话是到了高中。听妈妈说外婆的记忆也经回到过去了,现有的有人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一直喊你名字。把别人都错认是我。电话里,我哽咽了。后来我认真看书,认真练字,参加比赛,等回去告诉外婆我得了奖。
我一放暑假,我便去找外婆,外婆的眼神里朦胧得像被云朵遮住了。一下车,飞奔着喊着“外婆”外婆看着我,愣一下,像是不认识我了,心里像是被扎了一把刀生疼。“我是小曲儿啊”外婆呆滞的目光一下次明亮了,激动地欢快地说,“是小曲啊,我记得,小曲”。泪水在眼里打转,扶着她去散步。“外婆,你说等我长大了,我就骑自行车带你去姨妈家。我现在都会开摩托车了,我都没有带你出去转悠。”“呵呵,你长大啦。”“你是?”过了一会儿,又问我。“我是小曲儿”我把外婆的手抓得更紧了。“小曲啊”又一次眼睛明亮起来,天真地笑着。
“外婆,我得了很多奖”我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外婆却高兴得直点头“好的好的”。看得出不是敷衍,而是最真切的高兴。
外婆家变成了小洋楼,她房间也褪去了以往的陈旧,干净没有灰尘的泥土地变成了亮净的白地砖,红色砖头墙也刷了白乳胶漆。听外婆说小菊失踪了好多天。猫感觉自己老了,都会有预感,离开家在家附近的隐秘的地方静静老去。
外婆更孤单了。
3
中午睡觉跑到二楼睡去,那个床上有小电风扇。
醒来看见我身上盖了四个外套。我一脸懵,外婆正好走到门口,手上拿了件外套,看我醒了,笑得像个婴儿,说道:“你醒啦,我怕你冷,准备给你盖上的。”我心里一阵酸痛,外婆腿脚不灵活,爬上爬下四五次,就为了怕我冷。“你把小曲儿热伤了”舅母大声跟外婆说道。我心里一紧,“不热不热。”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睡楼上。“外婆,你不用担心我,你总是上来下去的,万一摔了怎么办啊。”“没事的,我扶着扶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下去。”鼻子酸连忙调过头去。外婆一只耷在楼楼扶手上,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凉的,“外婆,你冷不冷呢?”“我不冷”说着挺直腰板儿,故作精神劲儿。我张开一靠近她的手臂,把她挽住。
一阵时间里,外婆渐渐忘记了身边的人,几个子女轮流照顾,轮到我妈妈时,跟我妈说,“我也去照顾外婆吧。”“外婆,我帮你洗澡哦。”“唉哟,还要你帮我洗呀”她站在盆里,笑得像个孩子,就像我小时候她帮我洗澡一样。
一年后,外婆站不起来了,大小便开始失禁,一身爱干净地她,应该挺不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吧。“外婆,我是小曲儿。还记得么?”看着她彻躺在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不见她站着送到我怀里让我抱着量身高,也不见她和蔼的笑容。她冰冷的手背靠大拇指的地方已经被啃得破了一大块皮了,时不时又把手放到嘴里吮吸。眼神游移,飘忽不定,呆滞地重复“小曲儿,小曲儿我认识。”“你手疼不疼呀,别碰它了。”外婆把手在床板上撑,用力将屁股往后挪。把脸转过去了。
半夜,接到电话,说外婆离世了。我的朋友睡在我家,我无法过去。第二天当看到水晶柜子里的外婆,腿瘫软了,亲戚们都知道我跟外婆最亲,他们过来安慰我。
在火化前再见一次面,我忍不住用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冷得刺骨,额头坚硬,没有有点柔性。走的时候喊着“外婆,跟曲儿回家吧。”从此我情愿相信世界上有灵魂。灵魂的定义也许就是人们心中的怀念吧。
很多年以后,一次梦见外婆穿着金色真丝卦和另一位也过世的老奶奶走来,我跪着拥入她的怀里,告诉她“外婆,我想你了。”外婆拦我入怀,平静的说:“我过得很好,过得很好。”说完之后便抱不着她了。希望这是托梦,这样她过得挺好。
橘猫不见了,外婆也不能见了,此后遇到了每一位耄耋老人,在嘴角上扬露出没有牙齿的笑容时,我的外婆就在我的眼前,不近不远的位置,那样的笑容安放的我心中温柔的最深处。眼角的泪是留给自己的,那是一份沉重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