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本小说的第一篇《秋》已经足够撕裂:那匹叫斯科特的老马,虽然救过爸爸一命,但在妈妈看来,牲口就是牲口,斯科特老得不中用时,就应该抛弃它,省下的饲料用来喂养在圣诞节前夕可以卖个好价钱的鸡。爸爸当然舍不得弄走斯科特,可他知道自己像斯科特一样老得难以让一家人衣食无忧了,他只好同意妈妈的决定让牲口贩子牵走斯科特。几经曲折后,斯科特终于被弄上了牲口贩子的皮卡。皮卡还没有开走,家里最小的男孩大卫就已经在鸡棚里“大闹天宫”了:“浑浊的空中包罗万象,又从地板上扰起来了各种灰尘,有扯碎的稻草,还有小小的白色鸡毛,沾了红色,在空中飞舞、沉降、旋动”,不用说,那是大卫不满意妈妈卖掉斯科特后的过激行为。想象一下大卫抡起斧子在妈妈经营了大半年的鸡棚里大开杀戒的场面吧,有多凶残!可是,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给予这一家人的生活背景,比大卫在鸡棚里造成的“车祸现场”更加凶残。
美国了不起的小说家、诗人乔伊斯·卡罗尔·欧茨在为《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撰写的后记中,这么界定这本小说的世界性:“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的布雷顿角无处不在。任何人只消跨一步便能进入”,我则想后缀一句:“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的布雷顿角时时处处,只要我们肯停下脚步四顾一下。”
《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初版于1976年,距今已经40多年的布雷顿角的艰难生活,就算在发展中国家中国也已鲜见,可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汇集在《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里的7个故事,却一点儿也没有随光阴流逝而色彩残破。《秋》、《黑暗茫茫》、《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回乡》、《灰白的金色馈赠》、《船》和《去乱岑角的路》,每一个有着灰暗背景的生活故事里,都挺立着再重量级的艰辛都不能折损的男人,《秋》里的父亲,《黑暗茫茫》里挖了一辈子煤的父亲,《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跟海浪纠缠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我一边爱着这些铁骨铮铮的男人,一边在寻找答案: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究竟给这些男人什么样的灵魂,才让他们、这些用世俗的标准判定失败得一塌糊涂的男人,戴上了魅力光环?
我在《船》里找到了答案。
《船》的叙述者是他们16岁的儿子。他们这对夫妻,特别是丈夫,也就是叙述者的父亲,显得与布雷顿角很不搭调。虽然,父亲跟布雷顿角绝大多数男人一样是个渔民,但这个渔民在家的日子总喜欢呆在被妈妈嫌弃的乱糟糟的房间里读书,《大卫·科波菲尔》、《暴风雨》,……妈妈是布雷顿角出了名的美女,却也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她觉得,布雷顿角的男人,就应该去海上搏击风浪,所以,叙述者听从爸爸的劝告回学校上课后,妈妈会不可思议道:“我是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我的儿子居然会为那些无用的破书,抛弃生他养他的父母”。至此,父亲和母亲的冲突已经显而易见,可是父亲,除了鼓励儿女们读书并用在学校里学到的本领远走他乡获取更有意义的人生外,自己却能安分守己地按着妻子的意愿出海打渔、归家结网、生儿育女、养家糊口。“父亲不管体质还是心性,大概从来就不应该做渔民”,终日与父亲耳鬓厮磨,叙述者越来越懂得父亲,“花一辈子去做自己厌烦的事,比永远自私地追逐梦想、随心所欲,要勇敢得多”,这一张悲壮的标签,是叙述者也是作者给予后来死于海上的父亲的褒奖,也是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让《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中那些貌似失败者的男人挺立在读者心中的法宝。
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这本“边缘”小说能在书迷中赢得如此众口一词的好评。这是一个鼓励人们特别是男人以梦为马、天马行空的时代,像《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7个故事中的男人们,这个时代都会轻蔑地扔给他们一个词,失败者。这个时候,我们错位地去读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在很多年前给这些男人的评价,真是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