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一那年,妈妈带着我住进了继父的家里。
那时候继父对我也还好,只要我提的要求不过分,他也都会满足我,于是慢慢地,我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心里觉得,我终于有一个安稳的家了。
然后第二年,妈妈和继父生了弟弟。
我由衷地觉得,因为我跟弟弟有着一半相同的血缘,所以这个家会因为弟弟的到来,更加亲近,我也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对弟弟好。
然而,我在这个家里,却慢慢地没有了地位。
写作业的时候经常会被指派去干各种家务,或者给弟弟换尿不湿洗衣服喂奶……我当时心里虽然有落差的,但是我很快又告诉自己,一家人就是这样的,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互相帮助的事情,这样家里就能变得更好,所以有时候虽然有些委屈,但我马上就好起来了。
弟弟五岁那年,我上高三,那时候做饭对我来说早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家里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在做,还有洗衣拖地等等各种事情,几乎所有的家务我都包揽了,一方面是想表现自己,证明自己在这个家是有用的,另一方面是真心地想要帮妈妈和继父,让他们能够轻松一些。
真正让我认清自己身份地位的是,有一天的一顿晚饭。
那天我做好饭后,我、弟弟、妈妈、继父,我们四个人围在桌旁吃着晚饭的时候,我把盘子里的最后一块可乐鸡翅夹了,弟弟见没有了,闹着要吃,妈妈让我把那块鸡翅让给他。
在弟弟面前我早就习惯了退让,所以就算妈妈不说,我也是会让给弟弟的。
但是弟弟却嚷着不要,嫌我的碗里脏。
继父有些不耐烦地放下筷子说到:“让姐姐再给你做就好了。”
平常面对这样的事情,我虽然偶尔心里会有点受伤,但每次都会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家人,互相付出,所以不用想太多。可是继父话里包含的理所当然和不满,第一次让我认识到,我是妈妈带来的拖油瓶,他其实并不喜欢我,我只是被之前自己渴望有个家的美好想法给蒙蔽了,并没有想过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乐不乐意。
可是那天冰箱里已经没有鸡翅了,那个点楼下的超市也关门了,我无能为力。
但是弟弟仍旧吵闹,于是我半开玩笑吓唬他:“你要是再吵的话,我就把你嘴巴缝上。”
弟弟被我吓得躲到妈妈的怀里,嘴里说到:“坏蛋,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走开!”
一个五岁的孩子,我不知道他嘴里的“我家”、“你家”是哪里来的,妈妈和继父也并没有觉得弟弟说的话有什么不妥,没有要纠正的意思,反而都用不满的眼神看着我。
也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吧,我第一次觉得,这真的不是自己家,而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家,我只是这个家边缘上的人。感觉之前自己的付出都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并没有人站在我这边,也没有人考虑我的想法,让我有些难堪和不知所措。
后来吃完饭,我在厨房洗碗,妈妈悄悄走进来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弟弟还小,让我以后都让着他。
“他那么小,你就不能让着他吗?”
“你要跟弟弟搞好关系,妈妈才能不为难。”
“你当姐姐的,不要跟弟弟抢。”
“你不听话就把你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
……
这些话,自从有了弟弟开始,我已经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每次我都听进去了。
但是那天,我一个字都不想听进去,我朝妈妈吼道:“我看上去很大吗!哪一次不是他先骂我先打我的啊,我有哪一次真正跟他争过吗,他打我的时候你有问过我疼不疼吗,你又问过我的同学,他们会换尿不湿、会做饭吗,你知道他们放学了之后都去哪里玩吗……”
我第一次发泄自己的情绪,满满的委屈伴着泪水往下流。
我用着短了一截的袖子擦着眼泪——这几年我除了校服,很少提出来说要买衣服,因为很多时候,妈妈会说:能不买就先不要买了,弟弟长得快,衣服鞋子很快就不合适了,先给弟弟买吧……
想起我初二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那年弟弟刚出生没多久,妈妈无暇顾及我,我在学校上课的时候课间要去上厕所,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在我后面的男同学突然大喊着说我流血了,然后我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慌乱得无地自容。
其实在初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上过生理卫生课,身边的女同学有很多已经来过月经了,只是我比他们晚一点,所以毫无准备。幸好当时的班主任是女的,我只好拿了校服外套绑在腰上遮盖住屁股去找老师求助。
那天回家后,我一直想跟妈妈说,但是一进门,妈妈就指使我给弟弟洗衣服喂水做各种家务……一直忙到睡觉,最终我都没能说出来,所以妈妈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来例假的。直到上高一的某一天,妈妈看到厕所垃圾桶里我换下来的卫生巾,才问的我。可是那时候,我已经不需要她的关心了。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呆在这个家是我唯一的选择,爸爸不在了,如果我跟着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生活,那上大学我是不用妄想的,估计连高中都不能上,等初中毕业后闲在家里帮几年忙,然后跟其他的女孩子一样,拿着身份证出去打工挣钱,就是我能看得到的未来。
而跟着妈妈和继父,他们说只要我有能力,就会出钱让我继续读书,所以我没有什么好埋怨的,而是该庆幸,自己还有得选。
我设身处地地为妈妈想过,也许她在这个家里,在继父面前,也有为难的时候,所以我总是想好好表现,希望得到大人的喜爱和夸赞,但最终,我还是融不进这个家。
我也告诉自己不该记住这些不好的事情,可是每一次我的情绪都是自己消化,所以这些事一直都压在我的心头上,迫使我在每一次遇到相同类似的事情时,这些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抓心挠肝地让我必须要找到一个发泄口,但是面对家里的另外三个人,我也只能是自己压抑自己。
熬到高考结束,我很快通过同学的帮忙找了一份兼职,给别人做家教。虽然钱不多,但是那是我独立的开始。
我其实也并没有恨,在那个家里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事情让我达到恨的地步,只是现实告诉我,那不是我自己的家,我得自己独立,我得有自知之明。所以那时候成为别人的负担就是我最大的心理负担。
大学四年,我只跟他们拿了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后面的所有费用,全部都是我一点一滴自己挣来的。那时候我和大多数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一样,抓住任何可以挣钱的机会,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不论是学习还是挣钱,都不敢留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才会有出路,在那些一点一滴的困难面前,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得强大,一点点地自己给自己安全感。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继父因为车祸住院,妈妈终于给我打了第一次电话。
我那时候工作稳定,自己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自己生活。没有人知道,我就算是离开了那个家,也是希望那个家里的人会关心我一下的,我总是在等妈妈问一问我吃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等弟弟问问我大学是什么样子……然而,没有人主动问过我的情况。
回去面对着十几岁的弟弟,小时候的他有多嚣张,现在的他就有多可怜。但是几年没有见,我一点都不觉得他陌生,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一样,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妈妈提出要我帮忙照顾弟弟,因为她要去医院陪床照顾继父。
这个家少了我,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
弟弟仍旧是小时候的样子,在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面前发脾气,有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时会使用绝食这种幼稚的行为,跟同学打架输了哭着回来要人给他撑腰……一个被他们宠坏的孩子,但是我却很羡慕,因为这些事情,我曾经也想做但是从来没有做过。
可是经历过自食其力的生活后,再面对如今妈妈和继父的情况,我没有办法继续纵容他。
我搬回了那个家,照顾弟弟的生活。
但是弟弟就算上学迟到我也不会叫他起床,做早餐的时候只做自己的那一份,他吃完饭不洗的碗我会让他下一顿接着用那个碗吃饭,随意乱丢不自己洗的脏衣服叠好放到他的衣柜里让他继续穿……我还把当初自己觉得委屈的事情都在弟弟身上用了个遍,过惯少爷生活的弟弟当然是会反抗,但是我以成年人的优势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打了一架。
他输了,跟大人告状,但是妈妈和继父都无暇理会他。
他从此开始有点怕我,对我说的话就算不情愿,也乖乖听话照做。一个月的时间,弟弟老实了很多,开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妈妈和继父出院回来后见到弟弟的改变也有些惊讶。
大概是得知继父好不了了,残疾将伴随继父的下半生,我也感觉到弟弟懂事了,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会主动帮助继父上厕所洗澡,偶尔下班晚的时候竟然看到桌上已经做好了饭菜……之前那些我摆臭脸他才不得不做的事情也主动一一都自己做了,让我觉得又欣慰又难过。
那种一下子长大的感觉我经历过,弟弟也经历了。
但是我仍旧对弟弟没有好脸色,我每天都指使他做各种事情,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逆来顺受的样子更加让我心疼了。
直到有一天,我加班回来得晚,从地铁口走回家的时候总感觉有人跟在我后面,可是当我回头的时候却又没有人,脑海里浮现出各种社会新闻,我只好加紧脚步。
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我看到旁边的便利店灯火通明,并且里面有几个人正在买东西,如果我喊救命的话他们应该能听得到。于是我胆子大了起来,左右手各捡了块砖头躲在拐角里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跟着我。
没多久,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连帽衣服从我来的地方走过来,在靠近我的时候我一下子从角落里站出来,左右手拿着砖头轮流不停地朝那人身上砸,嘴里喊着救命。
便利店里的人听到声音果然有人跑出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男孩,手里拿着一瓶酱油,也朝那个跟踪我的人身上砸去,像是要用尽身上的力道一般,比我还狠。
直到便利店里后面跟来的人帮忙把那人制服了,我才看清楚,那个男孩竟然是弟弟。
后面警察来了把人带走后,我看着站在黑暗角落里的弟弟,他还有些惊魂未定。
那个酱油瓶早就在刚才打闹中摔在地上砸碎了,玻璃碎片和酱油在黑暗里泛着光,就像弟弟泛水的眼睛一样,很明亮。
我上前抱住他,他紧紧抓着我的衣摆,没有哭,然后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个比我小十几岁的弟弟,会来保护我。原以为我那么冷酷恶劣地对他,他是讨厌我的,但是尚且没有自保能力的他却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第一个冲了出来。
过去我渴望的一些东西,亲情、关心、爱护,我一下子在弟弟身上感受到了,这些情感一下子触到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有些陌生,但是让人贪恋。
那件事之后,我能明显感觉到,原先弟弟对我的排斥转变成了依赖和言听计从,他在爸爸妈妈面前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总会带上一句:那姐姐呢。
一点点一天天地,我开始觉得我真正地融入了这个家,那种当初付出很多却没有得到的归属感因为弟弟的转变,在悄悄改变。
到现在,我终于过上了每天有家回,有人等,有饭吃的生活,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