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噪音又响起来。那是一种冰冷、锋利、硬邦邦的噪音,他早就十分熟悉,只是此刻它变得尖利而伤人,仿佛一夜之间他已经无法适应它。这句充满悬念的句子是马尔克斯短篇小说《第三次忍受》的开头,在看完卡夫卡的《变形记》后一气呵成写出来的。这篇小说以整整一个版面发表在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三日的《观察家报》上,这一年马尔克斯二十岁。是大师正式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蓝狗的眼睛》汇集了马尔克斯二十岁到二十八岁的十四个短篇小说。属于大师文学生涯的童年期。
每一个写作到高峰或者说写出自己风格作品的作家,在写作初期有一个摸索和找寻的过程,马尔克斯也不例外。然而,他又有属于他自己的特性。十四个短篇的共通性的关键词是:死亡、时间、腐烂、意识流和坍塌。空间、时间、梦境、荒诞、恐惧散落在这些精巧的篇幅中,像一个在实验室反复做实验的学生,有目标的探索。
短篇集的第二篇《埃娃在猫的身体里面》在处女作发表六个星期后,再次刊登在《观察家报》。两篇小说的发表时间相隔不到两个月,行文的叙述艺术和纷繁呈现的意向特征,以飞跃的姿势前进。似乎别的作家要走六年方能抵达的路,在马尔克斯那儿,短暂的六个星期就能到达。
"每次她会都会想起那个‘孩子’,想象着他梦游一般,在院子里的青草之下,柑橘树旁,嘴里噙着一撮湿土。她仿佛看见他在黄土之下用指甲和牙齿挖掘,想逃离啃噬着他脊背的寒冷,寻觅通往院子的小小地道,人们正是顺着这条地道把他和好多蜗牛埋在了一起。”
这是《埃娃在猫的身体里》的一段话,若抽出来看,仿佛是《百年孤独》里的句子。这是马尔克斯的特别之处,二十岁,写作的第二个短篇就开始构建自己的文学城堡.《三个梦游者的苦痛》里描摹数不清的钟表、蚯蚓、吃土的人、失眠症,读来仿佛他乡遇故人,这些如标志性的特征,在大师后来的长篇中都能找到,像在练习本上描绘马孔多的雏形。马尔克斯写这个短篇时二十二岁。
写于一九七五年的长篇《族长的秋天》,族长用权力想让钟敲几下就敲几下,以期延长生命。对死亡的抗拒和恐惧,马尔克斯早在二十一岁写《突巴耳加音炼星记》时,有精确迷人的叙述。恐惧,不仅仅源于对未知的茫然,还包含着已知死亡是必然性,从意识中滋生、分裂繁殖出对恐惧的恐惧。第一次读马尔克斯的作品不是《百年孤独》,是在网上以远高于原价,八十年代初出版的《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毫无疑问是盗版,印数达五万册,想象中走在街上的人人手一册)。庆幸自己的这个阅读顺序,在大师的每一部长篇中都能找到早期短篇小说的情节或痕迹,故旧与新知的交织,有种奇异的引诱,一部一部找来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二十二岁写的《镜子的对话》,通过六根六识用精微流动的叙述让“我”站在自己的生命中观见、审视灵魂。对生命清晰智慧的认知,在大师的文学创作童年期,满眼皆是。模仿一句大师在《埃娃在猫的身体里》结尾的句式:他在青春正盛,深刻地思考书写死亡的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三十年了。
“这时她才明白,从她第一次吃柑橘的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时间和空间无边界地拓展、回旋,模糊与清晰交错穿行,贯穿着大师的整个文学生涯的所有作品。这本早期作品集子里,这一技艺反复试验、打磨,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勾画出个人风格强烈的叙述艺术和叙述途径。幽灵,时隐时现出现在不同短篇的行文中,在马尔克斯笔下像玩耍在手里的九连环。写于一九五零年的《有人弄乱了这些玫瑰》,和一年后的《纳沃,让天使们等候的黑人》故事有意的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中藏匿着因果关系的倒置,像一个结构精巧的九连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有想要一一解构的趣味。语言天赋,用技巧来构建小说已然成为大师的艺术风格。
《百年孤独》中马孔多下了四年零一个月的雨,在马尔克斯二十八岁那年就开始下了。这本短篇集的最后一篇《伊萨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早期略微生硬的比喻,此刻如天然长成,大师文学城堡的钉铆、檩条、窗扇、门楣如同梵高的素描,静静等待构建,等待上色,直到瓜熟蒂落。
我写作,是为了让更多的朋友喜欢。大师说过的这句话被不少人奉为圭臬,单一地认同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一种潦草的轻率。如果用心读过大师不同时期的作品,很显然,马尔克斯写作并不是为取悦于人。大师也有他的小狡黠,谈话聊天访谈中,善于不动神色地扯野棉花。一如他在作品中不动色地藏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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