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天生富贵,有人天生聪慧,而任斌天生瘸腿。命运的不幸随机地降在他的身上,上天淡漠地瞧着世间,无意给任何人一个解释,茫茫苍生对上天来说,渺小到毫无差别。
你一定能想象到任斌走路的样子:他先迈出左脚,然后右脚吃力地跟上,身体同步跟着扭曲,一挪一挪地移动。
亏了这条瘸腿,让他打小没少受冷嘲热讽,过早地体会到了人世间的酸楚,仿佛一粒石子不小心蹦进了一堆珍珠里。
上天心思缜密地把任斌的天空涂得漆黑,却不小心遗落下一星半点的留白,变成了他夜空中最亮的星。村西头梨园王家女儿,是村里唯一一个给予过他微笑的女孩,那笑意便像浮雕刻在他的心间。真是当局者迷,他不知道的是:那王家女儿看见哪个男人不笑呢。
少年的任斌,隔三差五拖着那条瘸腿出现在王家梨园外,望眼欲穿,越过矮矮的石墙瞄几眼那梨下的王家女儿,水灵灵的她和挂在枝上的梨,都让人充满向往。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他甘愿成为梨园外的一座雕像。可梨子熟了会被摘走,任斌二十二岁那年,梨园姑娘也嫁人了。从未得到过的任斌却像热恋中突然失恋般痛楚,整整躺了三天。
三天后,他一骨碌爬起,麻利得不像个瘸子。他对爹妈宣布他要离开村子去城市闯。他爹妈仿佛看见️一条鱼挣扎着跃出水塘跌在岸上,可怜地等着渴死。
他爹托着一杆旱烟袋,悬挂的烟叶袋已经脏得发亮,老汉将烟杆嘴贴到下嘴唇,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然后担忧地问他疼爱的老来子:
“你去城里靠什么活?”
他一口答道:“卖梨!”
任斌说干就干的性格,大概遗传了他爹的性子,他爹说种地就种了一辈子,从没走出过那片庄稼地。任斌拿着老爹东借西凑来本钱,到了城里。他腿瘸但心思尤为细密,他先蹲在果品批发市场一个月,暗中偷看贩夫走卒们,又留心各个批发摊的情况,又到各个市场蹲了一个月,这偷偷观察可是他常年累月练就的技能。等心里有数了,他就跑到破烂市场捣鼓了辆两轮木板车,正式开始卖梨。
对于一个瘸子来说,任何一项体力活动都不是件容易事。任斌一瘸一瘸地推着车走街串巷,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那悲苦的情形让最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动容。他是个人,会痛会哭,当然也想过放弃,他在凌晨寂寥、在傍晚发愁、在雨中蹒跚、在长夜孤独,但只要吃一口没卖出去的梨,他就又一下子恢复了斗志。对他来说,梨就是黑夜中的一盏明灯,就是洪流中的孤岛。即便后来他卖的水果品种不得不多起来,但梨子在他车上始终拥有一席之地。
就这样,一卖就是八年,任斌已经三十岁了。都说男大当婚,任斌确实“难大当婚”,谁会看上一个瘸子?你别说,任斌爹妈差点把媒婆家门槛给踩平了,在这年终于给他找成了门亲事。邻村有个姑娘叫庆兰,家里排行老大,从小能吃苦,打小就会照顾弟弟妹妹,虽然皮肤黝黑、身材像个丰硕的秋冬瓜,但是健康、浑身是劲。
任斌理解爹妈,他们因为为自己这个儿子操心,比同龄人都要老得快,自己的不幸在他们那里总是要加倍的。再说任斌没有资格挑,枝上的梨子他跳起来也够不着,何况他跳不起来呢。于是,他草草成了婚。
他没想到,这庆兰里外还真是一把好手,推得了板车,扛得动梨筐,渐渐他庆兰充满感激和爱意,如获重宝。朴实妻子和筐里梨子,对他来说,踏实可及又甜蜜,才是生活。
得此贤内助,任斌的水果生意风生水起。结婚后三年,他们就告别了游击战,开了个七平方大的鲜果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种瓜果一应俱全。
又过三年,小小鲜果屋让他们挣得盆满钵满。他们一合计便将隔壁二百平方米的门头房租下来,办了家“任斌综合生活超市”,超市里不仅售卖各类水果、蔬菜,还招租来了糕点店、熟食店、面食店、牛羊肉店,远近闻名,生意好不红火。
任斌这人念旧情,就从老家雇了几个伙计帮忙,其中有本家的远房兄弟小鑫子、村小学时的同桌大李、村西头梨园王家的儿子王宝,带领乡亲父亲老共同发家致富。庆兰在家带两个尚幼的孩子,任斌就在店里收收银、算算账。一闲下来,他就爱看自家超市里琳琅满目的水果:车厘子红得发紫,鸡蛋大小的草莓鲜红亮眼,笑弯腰的香蕉黄橙橙,切开的西瓜清香扑鼻......但是,若问他最爱水果,还得属梨子,他常说人不能忘本。
只要任斌往他家大超市门口一站,让人产生的第一念头一定会是——“这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他的瘸腿和红火的超市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瘸腿仿佛已经成了一种英雄的荣耀,是他面对命运不屈不挠精神的外在物化,在精神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都说这人要是一有钱,气质就会变得迷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自信。任斌的身子越来越挺拔,脸上的笑意衬出五官的硬朗,他的心思也活泛起来,好一个春风得意,给他匹马他就能一路驰骋到北方大草原。
你若盛开,蝴蝶自来,当然也包括狂蜂浪蝶。这一天,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超市买水果,她鹅蛋脸饱满,柳眉淡染,右眉尾一颗痣,眼睛水灵灵,上唇微翘,牙齿洁白,两颗门牙间隙略大,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尤为致命的是,她的笑就像王家女儿一模一样。任斌不由地出神,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梨园墙外。我们姑且称这个女人为梨子女人。她就如一颗挂在枝头的梨,好诱人。
上天有时也会善解人意。这位梨子女人付款时,竟然主动加了任斌的微信,理由是想在杨梅到货时第一时间吃上新鲜的梅子。任斌抖动的手,找了半天,才打开了二维码让对方扫了加上。
梨子女人发来的第一条讯息是个笑脸,让人忍不住猜想。
后来,梨子女人又给老任斌了几条微信,但不是打听杨梅,明明是在撩拨人,例如,“在吗?”、“一个人这陌生的城市好心累......”。任斌心跟兔子一样乱跳,几乎就跳出来了,像第一次坐汽车窗外风吹过脸庞时的新奇,又像是站在板车旁见第一个客人走来时的激动。
任斌清醒地明白,这梨子女人一定是看上自己的钱,自己身上几斤几两、哪长哪短他很清楚。可是他转头又想,这个社会不就是价值交换为基础吗?多年的生意,让他对买卖有了深刻的见解。他有钱,她有美貌,你情我愿,何乐不为?这可是他多年前就渴望的梨子啊,挂在高高的枝头摇曳,风情万种。即便是她布置下的网,男人像苍蝇们样会心甘情愿落网。
这几天,任斌的内心冲突着,有些魂不守舍。他眼前浮现出美好的场景,他摘下一颗枝头上的梨子,带着青青枝叶的清香,咬上一口,就一口......
梨子熟透了,摇摇欲坠。任斌收到了梨子女人的讯息,她说想吃杨梅,但是因为脚受伤了,希望能给她送到超市旁边的酒店521,并且转了五十块钱过来。这不是赤裸裸的暗示吗?没事谁会住酒店,还让陌生男人送东西。去还是不去?熟透的梨子,青翠欲滴。
任斌走到店里最不起眼的梨子旁,陷入深深的思考,枝头挂起的梨子,板车筐里的梨子……过往不断交织在眼前。最后,他仿佛梦中醒来。
于是,任斌称了五十块钱的杨梅,用包装盒精心包装好......
酒店521房间的灯光有些昏黄。那位眉尾黑痣的梨子女人,半躺在洁白的软床上,嘴唇微翘,牙缝里是无穷的宝藏,她欲语还休,魅惑地盯着这个男人,勾魂摄魄的妖精不及其三分。
男人急乱地脱着衣服,从没有一刻如此想丢弃这一身的遮羞布,他仿佛一只重归草原的猛兽,胸口怒吼着,原始的动物冲动喷薄而出,饿虎扑食跃起……
“咣当”一声,门被踹开,冲进来了一群黑衣男子,男人像玩木头人游戏时定格在那里,滑稽可笑。女人突然变脸大哭了起来......
男人像条狗样蹲在角落,此刻他确实想变成一只狗,起码狗身上还有毛遮盖,而赤裸裸的他被一群人放肆地围看。刚挨过一顿拳打脚踢的身体阵阵疼,不交钱人家不让他走,可他手机里钱不够,于是不得拿起电话寻求帮助。
男人拨通了电话说:“哥,我......家里有事,我……我……急用五千块钱。”
电话那边:“王宝,你在哪里?不是告诉你,在门口放下杨梅就赶紧回来。”
男人带着哭腔说:“ 斌哥,我在521......,快来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