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
初冬的北国,静谧而又安详,遥远的村庄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淡淡的,若有若无,水墨画儿一般。孤寂的乡间小道,很少看见有人走过,偶尔一只村犬打路边的树林里穿过,样子也是懒懒的,不甚精神。高高的白杨树,落尽了往日的光彩,尽管众木成林,却仍然显得是那样的孤单。树叉上,有许多鸟儿搭的窝,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不知窝里可否还有温馨的呢喃。那些热闹了三个季节的田野,如今又重归到原来的模样,平直,坦率,所有的一切就那样铺展开来,任凭天空端详,阅读。
火车在高速的奔跑着,Apple ipod 里不断的播放着班德瑞,轻柔抒情而又忧伤,就像车窗外的北国,诉说着数不完的往事。
初冬的北国,是一首伤感的歌,唱的人心里尽是泪水。
此刻的故乡,早已经落雪了吧。小时候的冬天,记忆里总是很冷,屋外堆积着化不完的雪,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有太阳的时候,透明的水滴沿着冰凌而下,滴在地上,滴在夏天雨水击打而成的水坑里。小时候,喜欢敲下一段冰凌,含在嘴里,慢慢的吮吸着,全然不顾手已通红,嘴也已经麻木。在大雪纷飞的时候,喜欢趴在窗户里,看窗外飘落的雪花,看屋外的人们浑身落满了雪,匆匆而过。冬夜漫长,和奶奶一起,睡在她早已经烧热的土炕上,听着门外呼啸的北风,听着奶奶老掉牙的老古经,在温暖中沉沉的睡去。枕头边,那只小猫,整天呼呼噜噜,似乎是总也睡不够。奶奶说,猫一生都怕冷,所以喜欢跟人呆在一起。
在积雪深厚的时候,和小同伴一起,经常在打麦场上扫出一片圆圆的空地,铺些麦草,洒上麦粒。然后支起一个大大的箩筐,支棍的中间拴上一根长长的绳子,几个小脑袋躲在不远处,紧张的注视着。有时候,会有饿极了的麻雀,小心的落下来,寻找食物。棍子落下的瞬间,就再也飞不走了。幸运的话,还可能会逮着野鸽子。不过,经常是连麻雀也很少能逮的住,它们警觉的很。这种在户外尽情玩耍的时候不多,大人们总是在不停的呼喊着,催促着,不让我们长时间呆在屋外。他们害怕,害怕狼。
那个时候的故乡,人烟不多,地很空旷,狼多。小时候,大人们吓唬我们的东西就是狼。经常会听到他们说谁家的孩子被狼叼走了,谁家的猪被狼赶走了,谁在深夜回家的时候,看见门外两盏绿莹莹的灯火,近前一看,原来是狼。村里有一个女侏儒,人很聪明,会写字,会读书,因为姓白,被我们戏称为“白先生”。有一次从娘家回来,天色已晚,总觉得后面有个东西跟着自己,不紧不慢。“白先生”感觉到自己遇到狼了,觉得狼是在欺负自己。于是,边跳边大声地呼喊“跟着我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我是蹲着的,你以为我是站着的么”。狼也很奇怪,就那么不紧不慢的跟着,一直等到“白先生”进了村,才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冬天的早晨,门外总是有很多被大人们称作是狼的脚印的东西,花花的样子,很好看。其实,小时候跟狼比较近距离的接触只有两次。一次是夏天麦子成熟的时候,大人们忙着割麦子,一只狼从不远处奔了过来,大人们挥舞着手里的农具,大呼小叫,狼被吓跑了。那个时候,既紧张又害怕,不过,觉得狼奔跑的姿势真的很优美。就像一条大鱼,从麦浪里飘走了。另外一次是秋天,我们一帮小孩子非得跟着几个比我们大几岁的小伙子,去镇上看电影。电影结束后,在回家的路上,一只狼赫然蹲在不远处。月光下,就那么冷冷的蹲在田埂上,注视着我们。我们都被吓坏了,缩在那几个大孩子后面,不敢动弹。而那几个大孩子也不知所措,一直在斥责着我们,怨我们不该跟着他们来,似乎狼是我们招来的。我们的呼喊惊动了大人,有几个大人从远处边喊边跑了来,狼这才极不情愿的消失在夜色里。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反正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害怕。
我想,小时候,肯定被狼的故事吓的不轻,以至于到了现在,每当我独自一个人路过玉米地的时候,尤其是有风吹过,那种刷刷的声音传来,还禁不住地紧张害怕,就怕从中会蹿出那只狼来。
冬日的故乡是一首悲凉的歌,一首叫人绝望的歌。
所有悲凉的感觉都来自于两个人,一个是堂叔,一个是年长的堂哥。寒冷的时候,经常会有身体不好的长者离开我们,在家人的呼天抢地中被放进冰冷的土坑里。所有人世间的一切就只剩下一个土堆,孤零零的矗在寒风里,再也回不到温暖的土炕上了。可是,堂叔和堂哥的离开不一样。
堂叔因为脚有些跛,错过了娶妻的年龄,郁郁中,精神日渐变得不正常起来。孤单的日子,在一个冬天,死在自己的屋里,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已经冻硬了。锅里,残留着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动过的饭。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草草下葬,结束了卑微而又可怜的一生。
我一直都觉得他一定是自己放弃了,是那种绝望的彻底的放弃。他曾经是村子里最早的手艺人,一个远近知名的篾匠。第一个有自行车,第一个有收音机,第一个有手表。可是,在相亲一事上,他经受了太多的欺骗,经受了太多绝望的打击。被骗得两手空空,放弃了自己。
那个年长的堂哥,也是家庭不幸,饱受自己嫂子的欺凌和虐待,在一个冬夜里,先是割腕自杀。可能是因为太疼下 不去手,又确实不愿意再活了,于是跳进了一口枯井。附近的人们听到有人在夜里不住地哀号,经夜不绝。第二天,循着血迹找到了他,疼痛全部写在扭曲僵硬的脸上。
都过去了,就让冬夜里的风为你们送别吧,愿往生平安。写出这些东西,我的心里很压抑,我没有办法阻止乡民们那些愚昧的歧视,我也没有办法给与你们快乐和欢笑。据说,我一生下来就很爱哭,莫非前世就已经知道了,今生要目睹这么多悲惨的事情?
其实,小的时候,在冬天里还喜欢做一件事情,这个事情谁也不知道,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那就是喜欢扒开厚厚的积雪,看积雪里的麦芽。积雪里的麦芽,翠绿翠绿的,真的特别漂亮,特别好看。每次看的时候,就觉得满心里都是欢喜。
北国的冬天,温柔而又恬静,应该再也不会有狼了吧?也不要再有那些叫人难忘的伤痛,就叫人们安安静静的生活着,温暖着,像积雪下面的麦芽,积蓄着所有的绿,等待来年春天扬眉吐气。
我的北国,我的往事,都随风而散了吧。
2009-11-11 书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