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那年，我从父母手上分开，一家三口独立门户过日子，在老屋北侧空地上砌了三间瓦房。灰瓦白墙，临河而居，一个颇有江南韵味的小宅院便落成了。几年后又在正屋后头添了厨房，匡了围墙，做了花格小门。闲来栽树种花，不过三五载，这家园便自成一番天地。
人说“树旺人兴”，果真不假。门前一排水杉窜得老高，笔直如塔；屋后泡桐撑开大伞，春来紫花烂漫，夏至绿荫满地。西岸柳树最是风流，万千枝条垂到河面，风一吹，宛如少女对镜梳妆。绿树成荫处，自然就有了生气。
最先来安家的是鸟儿。河西有个粮站，那些麻雀精得很，先在那儿吃饱谷粒，再飞到我家树上唱歌。齐飞时，像一阵风，又似一片淡淡的云；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两只小翅膀扇起来眨眼就不见了，像流星。有时午觉被吵醒，我走到树下跺脚吓唬，它们呼啦啦飞走，不一会儿又回来，仿佛晓得我不会真恼。有时候，我在门口场上晒点粮食，它们大大方方飞落分享。只要不随便拉屎，我从不驱赶。朋友嘛，有我吃的，就少不了它们一口。
屋后榆树上还住着一对喜鹊，白衫黑褂，整日跳着摇摆舞，伸颈展翅，转体翘尾，活像在跳佳木斯健身操。我若鼓掌，它们跳得愈发起劲。
花事也是不断的。东山头墩子边上，月季一棵挨一棵，开得热闹。斜坡上花草锦簇，眨呀眨的像繁星点点。围墙内，蔷薇攀墙而长，藤条伸出花格，恰似“一枝红杏出墙来”。蝶舞蜂嗡，终日迷恋其间。
而这生机，又何止在林木间？灶台上升起的炊烟，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律动。
新灶支起那日，请的是最好的瓦匠。那是两眼灶，称为口锅和里锅，中间安个汤罐，饭菜熟了，热水也有了。灶墙上绘了游鱼荷花：两尾黑鲤摆尾欲游，几片荷叶承露欲滴。按习俗，当晚备酒请客，庆祝我家升起独立门户后的第一缕炊烟。
铁锅煮饭最香。妻子善于调理，麦面疙瘩做得紧实，菜饭焖得喷香。我最爱灶膛里烤玉米，用火叉戳住在火上翻转，烤得外黑内香，拿出来敲掉灰，趁热啃得满嘴乌黑，常惹妻儿发笑。老灶烧硬柴，冬日将火次铲入烘缸，坐上整天都暖烘烘的。后来烧草渐足，竟堆出两间屋大的草垛。
有灶之后，日子便有了温度。年关时最是热闹，蒸馒头贺饼，面发得极好，馒头大得需双手捧。常是未及上帘，已被众人尝去大半。又学做糖，炒米糖、芝麻糖香脆不粘牙。最妙是蒸海门糕，妻子将米粉层层撒入蒸笼，水汽氤氲中米粉渐渐“发”高，出笼后压实切条，浸在腊水中能吃整年。
灶火融融间，粗茶淡饭也吃出滋味来。夏日最爱露天晚餐，晚霞映天时，各家搬出桌凳。我们小三口围坐小圆桌，通常两样小菜：小鱼烧咸菜，或是焖酥罗汉豆。偶尔买五毛钱熏烧，切两个咸蛋，斟一小杯酒，便如过年般满足。
因着场地宽敞，绿树成荫，我家成了天然的聚会处。晚饭后，左邻右舍不请自来，摇着蒲扇，拖张小凳，围坐谈天。从庄稼收成讲到鬼神志异，孩子们在大人腿缝间追逐嬉戏，惊得草丛里的虫儿时鸣时歇。直至星斗满天，露水打湿肩头，众人方尽兴而散。
如今这般生活早已远去。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再不见袅袅炊烟，再听不到枝头鸟鸣。阳台上的月季开得规矩，终究不及老家墙边那丛野蔷薇泼辣；燃气灶上煲的汤再精致，也寻不回灶膛里烤玉米的那份焦香。但那家园的生趣，却像灶膛里埋着的火种，夜深人静时，还在记忆里明明灭灭地闪着光。
想想也是，日子好了，住的亮了，可从前那种左邻右舍端碗饭就能凑一桌的热闹，却也真的一去不回头了。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家园的可贵，原在这点点滴滴的生活滋味里。那些淳朴的日子，虽已过去几十年，却如灶台上的游鱼，永远鲜活地游在记忆的荷塘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