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隙

雨停的瞬间,周明礼正在老钟表铺的柜台后给座钟上弦。黄铜钥匙“咔嗒”卡在齿轮里,窗外的白噪音突然抽离,只剩下挂钟摆锤左右摇晃的轻响。他直起身时,看见穿碎花裙的女人正踮脚收伞,伞骨绷开的弧度撞在玻璃门上,震得风铃叮当作响。

“师傅,能修手表吗?”女人把腕表放在柜台上,金属表带还在往下滴水,在木纹桌面上洇出深色的圈。表盘蒙着层水汽,周明礼拿起来对着光看,瑞士机芯的齿轮还在转,只是指针卡在了三点十七分。

“受潮了。”他从抽屉里摸出放大镜,“等我拆开吹干,半小时就行。”

女人松了口气,往门口挪了挪。雨停得太突然,十分钟前还像天空破了个洞,现在风把云絮撕开道裂口,夕阳正从那里漏下来,给对面骑楼的琉璃瓦镀上层金。屋檐的积水还在往下淌,顺着排水管连成晶莹的线,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清晰。

“这鬼天气,”穿蓝布衫的老太太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把蒲扇,“前阵子抗旱盼雨盼得眼绿,这台风一带来,倒跟老天爷泼水似的。”

女人笑了笑,往柜台边的藤椅坐下。她的帆布鞋沾着泥点,裙摆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周明礼注意到她拎着的帆布包印着图书馆的徽记,边角磨得发白,拉链上挂着片银杏叶形状的钥匙扣。

他拆手表的时候很专注,镊子夹着细小的螺丝在绒布上游走。女人从包里掏出本精装书,封面是褪色的《百年孤独》,书页间夹着的书签滑出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响。周明礼弯腰去捡,看见是张泛黄的电影票根,字迹模糊,只能辨认出影院的名字——红旗剧场。

“您常来这边?”他把票根递过去,放大镜后的眼睛眯成条缝。

女人接过书签的手指顿了顿:“以前住这附近,后来搬去新区了。今天来老图书馆还书,没想到遇上暴雨。”

老钟表铺的墙上挂满了钟,从怀表到落地钟,指针指向不同的时刻。周明礼的父亲以前总说,这里存着半个城的时间。现在那些钟摆摇晃的声音混在一起,倒像雨声还没走远,在空气里打着旋。

“刚才那阵雨,”老太太给女人倒了杯热茶,粗瓷杯壁上凝着水珠,“我活了七十岁,头回见下得那么急的。你看对面王裁缝家的遮阳棚,被砸得歪到马路牙子上了。”

女人往窗外看,几个穿雨衣的市政工人正抬着抽水机往积水里放。王裁缝铺的蓝布招牌确实斜了,“量身定制”四个字泡在水里,只剩“身”和“制”还能看清。她的目光落在街对面的老槐树,树底下站着个穿校服的男孩,正踮脚够被风吹到树杈上的风筝。

“那孩子,”女人忽然说,“刚才跟我一起在图书馆门口躲雨的。”

周明礼刚好把手表机芯吹干,往回装零件时动作很轻。他记得男孩,暴雨刚开始时抱着书包冲进铺子里,裤脚全湿透了,站在门口直跺脚,像只落汤的小兽。后来雨势太大,他又跑回街对面的图书馆门廊,那里有更宽的屋檐。

“这树有年头了,”老太太扇着蒲扇叹气,“抗战时就立在这儿,日本人想砍了当柴火,被街坊们拼死护住了。现在倒怕这台风,真是岁月不饶人。”

女人的目光跟着男孩的动作起伏。他蹦了好几次,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风筝的尾巴在风里扫来扫去,像条不安分的红蛇。周明礼把修好的手表放在绒布盒里,时针终于重新开始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好了,”他把盒子推过去,“以后下雨天别戴,水汽伤机芯。”

女人付钱时,外面突然传来欢呼。男孩终于够到了风筝,正举着它往图书馆跑,红色的身影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像团跳动的火。风卷着他的笑声过来,混着远处卖炒货的喇叭声,倒冲淡了台风天的沉闷。

“这孩子的风筝,”周明礼望着窗外,“跟我儿子小时候那只很像。”

女人的手指在帆布包带上来回摩挲:“您儿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在上海做程序员。”他拿起抹布擦柜台,“去年结婚,媳妇是同公司的,过年带回来过,也是个文静的姑娘。”

老太太在旁边搭腔:“明礼就是太实诚,当年让儿子学修表,他非说年轻人该去大城市闯荡。你看现在,铺子还不是得他守着。”

女人笑了,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是本地的炒青,带着股焦香,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周明礼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圈浅浅的白痕,像是摘了戒指很久。

“我女儿也在上海,”她望着墙上的挂钟,“学美术的,总说要给我画张肖像,说了三年还没兑现。”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在玻璃上。男孩又从图书馆跑出来,举着风筝往街尾去,大概是要回家了。他的校服后背印着“第三中学”的字样,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翅膀没长齐的鸟。

“您这铺子开了多少年?”女人忽然问。

“四十六年了,”周明礼的手指划过柜台的木纹,“我父亲一九七七年开的张,那会儿这街上全是铺子,剃头的、打银的、修鞋的,热闹得很。”

他指着墙上的老照片,穿中山装的年轻人站在铺子门口,身后的招牌还是手写的“明礼钟表铺”。照片里的街道比现在宽,电线杆上挂着喇叭,正播放着《东方红》。

“我记得这铺子,”女人的眼睛亮起来,“小时候我妈带我来修过座钟,是只孔雀形状的,您父亲还给我块水果糖。”

周明礼愣了愣,老太太倒是笑了:“那肯定是你五六岁的时候,你父亲总爱在柜台下藏糖,专给来修表的小孩。”

雨丝突然变密,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响。女人把手表戴回手腕,抬手看时间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周明礼收拾工具时,发现她落在藤椅上本书,正是那本《百年孤独》。

“您的书。”他捡起来递过去。

女人接书时,夹在里面的公交卡掉出来,落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卡套上印着只猫,爪子抱着团毛线,和她帆布包上的银杏叶倒有几分呼应。

“谢谢,”她把公交卡塞回包里,“差点忘了,我得赶末班车。”

周明礼走到门口看天色,夕阳彻底沉下去了,路灯亮起的光晕在雨里散成团。街对面的老槐树被风推得摇晃,树叶上的水珠簌簌往下掉,像谁在悄悄落泪。

“末班车怕是悬,”老太太说,“台风天公交都改线了,刚才广播里说的。”

女人掏出手机查线路,眉头慢慢皱起来。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能看见眼下淡淡的青黑。周明礼想起自己的妻子,当年在纺织厂倒班时,也总带着这样的倦容。

“您住哪?”他问。

“滨江小区,”女人的声音低下去,“平时坐12路公交四十分钟,走路得一个多小时。”

雨又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噼啪作响。周明礼看见远处的路灯突然灭了几盏,大概是线路受潮短路了。他转身从里屋推出辆自行车,车后座绑着块塑料布。

“我送您吧,”他把车靠在门边,“骑车快,淋不着。”

女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雨珠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在帆布包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这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周明礼把雨衣从挂钩上取下来,“我晚上关店也得去滨江小区看我妹妹,她腿脚不好,台风天我不放心。”

老太太已经找出了备用的雨帽,往女人手里塞:“戴上,别淋着。明礼骑车稳当,你放心。”

女人接过雨帽的手有些抖,往自行车后座坐时很小心,生怕压坏了什么。周明礼把《百年孤独》放进前车筐,用塑料布盖好,脚蹬子踩下去的瞬间,链条发出熟悉的“咔嗒”声。

雨幕里的街道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女人的雨衣蹭着他的后背,很轻的重量,像片被雨打湿的叶子。路过第三中学时,校门口的传达室亮着灯,老保安正用拖把拖走廊,拖把杆撞在栏杆上发出闷响。

“您女儿学美术,现在做什么?”周明礼忽然问,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有点散。

“插画师,”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给儿童绘本画画,她说要让所有小孩都有好梦。”

车拐过街角,积水突然深了,车轮掀起的水花溅在墙上,像幅流动的抽象画。周明礼想起儿子发来的照片,小两口在迪士尼乐园举着棉花糖,背景里的城堡闪着光,跟女儿画的绘本倒有几分像。

“您儿子呢?程序员辛苦吧?”女人问。

“忙是忙,”他避开路上的坑洼,“但他喜欢,说敲代码跟您父亲修表似的,得专注。”

雨突然小了,风里带着股泥土的腥气。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轮船的鸣笛,悠长的声音在雨里荡开,像谁在低声诉说。周明礼抬头看见月亮,被云遮着只露出半张脸,像块被雨水洗过的银币。

“前面就到了,”女人的声音近了些,“在那栋亮灯的楼。”

周明礼把车停在单元门口,车筐里的书还安安稳稳躺着。女人下车时差点滑倒,扶住车座的手碰到他的胳膊,带着雨衣的潮气。

“谢谢您,”她解下雨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这雨真奇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台风天就这样,”周明礼擦着车把上的水,“像个脾气不定的老头。”

女人笑起来,从包里掏出个苹果递过来:“刚在超市买的,您带着路上吃。”

苹果还带着凉意,表皮的水珠沾在他手心里。周明礼想起父亲藏在柜台下的水果糖,含在嘴里会化出甜津津的汁,能把等待修表的漫长时光泡得软软的。

“慢走。”他说。

女人转身进单元门时,又回头挥了挥手,雨衣的颜色在楼道的灯光里泛着暖黄。周明礼骑车往回走,雨已经彻底停了,风卷着落叶在路面上打旋,像群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猫。

路过老槐树时,他看见男孩的风筝还挂在树杈上,红色的尾巴在风里轻轻晃。大概是被家人叫走了,没来得及把它取下来。周明礼停下车,踮脚够了几次,终于把风筝扯了下来。风筝的骨架断了根,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放进车筐。

回到铺子时,老太太正对着收音机听戏,程派的《锁麟囊》,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荡的铺子里飘着。柜台的灯还亮着,照着那杯没喝完的炒青,茶底沉着几片茶叶,像只蜷着的鸟。

“回来了?”老太太关掉收音机,“刚才那姑娘给你打电话,说书里夹着张她女儿画的书签,让你留着。”

周明礼从车筐里拿出书,翻开果然掉出张书签,铅笔画的猫正趴在钟表上,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正是他修好手表的时刻。猫的旁边写着行小字:“时间会记得所有相遇。”

他把书签夹回书里,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窗外的风还在吹,老挂钟的摆锤左右摇晃,发出规律的声响,像谁在轻轻数着秒。周明礼抬头看墙上的日历,明天是妻子的忌日,该去墓园看看了,她总说喜欢那里的松柏,一年四季都是绿的。

远处的天际线透出点微光,大概天快晴了。他想起女人说的女儿,想起儿子在视频里的笑脸,想起父亲藏在柜台下的水果糖。台风过境的夜晚,那些突然停驻的雨,那些刚好躲雨的屋檐,那些不经意的相遇,原来都被时间悄悄记着,像钟表里的齿轮,环环相扣,从未停歇。

周明礼给座钟上了最后一圈弦,钥匙拔出的瞬间,所有的钟突然一起敲响,叮咚的声响漫出铺子,落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惊起几只躲在屋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起,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撒下的透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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