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聪,小聪在家吗”
“怎么又来了,真是,不得安稳。”爸爸嘟囔着,“她暑假上补习班呢,没回来。”何悦垂头丧气的走了。走了两步又转头,眼里仿佛闪着光“那她上完补习班就回来了吧,我下次再来。”说完,不等我爸回答就跑走了。
殊不知,我此时此刻就站在这庭院中。正欲迈出屋门的脚步生生停滞,正欲张口回应也缩了回去。是啊,好久没见了,可是我还是害怕了、退却了。
我与何悦相识及早,她比我大两岁,是个高个子的漂亮姑娘,留着两个长辫子,忽闪着的大眼睛,左邻右舍都忍不住夸道“多好的人才啊。”我们两家住一条巷子,算是邻居。那时我还在老家上小学,何悦大我两岁,但因为上学晚,又因为学习不好留了一级,所以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就在同一个班了。她是个朴实温和的人,学习也挺努力就是不出成绩,老师们也私下讨论过,说她脑子不好使,太笨,不适合学习。彼时,我已成为老师眼中的优等生,但也没有什么好朋友,整日独来独往,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新学期要调座位,何悦个子高坐到了最后一排,我还是老座位,恰巧在她前面,于是我们阴差阳错成了前后桌。可能是距离缩短了,交流就多了起来,我们经常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在别人眼中,我们俨然已是好友的样子。
我了解何悦,她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虽然她的出身有着不同常人的一面。她们家有个出了名的特点——没有女孩。是的,她的叔伯们所出皆为男孩。那个年代,农村思想还不是特别开放,家中男女双全才是标准的“幸福之家”。于是乎,他们从别处抱养了女孩,以全其心愿。何悦是不同的,她虽然不是父母亲生,却也是有着亲密血缘关系。她是她姑姑的亲女,是她现任父母的外甥女。这层关系使得她在家中也算颇受宠爱。在日常聊天中,她总是说到她远在B市的姑姑,分享她姑姑对她的好,脸上止不住的笑容真令人心生嫉妒“那是你亲妈,可不得对你好啊”我心想着,却没敢说出来。仅管在我看来,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除了她自己。有时候她也会抱怨到,感觉妈妈对哥哥更好一点,我也会安慰她,虽然更多是出于同情。
除了出身外,何悦的生活还是欢乐的,没有什么学习的压力。但生活就像是海平面,说不准什么时候惊涛拍岸,浪花奔涌而来。我想如果不那件事,何悦的一生可能会顺遂。那年,就在我和何悦成为朋友那年,他的父亲遭受急病去世了,何悦很是伤心,这个世界上爱她的人又走了一个。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她的伤心藏在心中,对于我这个唯一好友也少有提及。
何悦有病,不是心病,是实实在在的病——羊癫疯。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数学课上,同学们都在埋头做题,突然“咚”一声巨响,何悦瘫倒在地,全身颤抖着,口中冒出白沫,桌上的纸笔通通散落一地,凳子也侧翻着。我们吓坏了,饶是素来淡定的我也不知所措。老师不让我们乱动,立即拨打了120,然后想办法联系何悦家长。由于当时学生信息还没有像今天一样信息化,所以寻找何悦家长只能另辟蹊径,我便是纽带。我用老师的手机联系我的祖母,然后祖母再去何悦家告知她母亲。虽然有点波折但是也是可靠的。最后,救护车来了,何悦被拉走了,她的隐藏疾病也暴露无遗。
我想,这对任何一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来说,都是件不能提及的痛事。但是何悦自己仿佛并不在意,她觉得很正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得点病,也不是什么危及生命大病或是传染病之类,她很坦然。我震惊于她的坦然,那天我发现何悦的与众不同,她是如此善良乐观。她还是回到了学校。面对各类风言风语,疏离躲避,她毫不在意。她不在乎朋友多少,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什么朋友。何悦一直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她云淡风轻般的态度,加上时间的冲刷,过不了几日,校园里又有了新鲜事,大家就忘记这茬了。
六年级过得极快,转眼间我们就要升初中了,六月是个分别的日子。我要离开小镇,去城里上学了。而何悦只能按部就班进入镇上的初中。分别之际总是能勾出无限追忆和不舍,我甚至写了封信给她,教她保重自己,结交新朋友,开启新生活。
原来初中才是少年们的叛逆期,青春的张扬和肆意都彰显于此时。何悦在初二那年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生。我既震惊又好奇,想了想,也正常,何悦是美丽的,世间所有美丽的事物都值得被欣赏不是吗?她告诉我她先表白了,男生说要考虑考虑,我好奇地询问过程和细节,期待着下文。
大约两周后,浪漫的爱情故事并没有如约而至。我得到消息是何悦出事了。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再次犯病了,在学校,在教室里,在她喜爱的男生面前。这次坚强的姑娘哭了,她无法想当初那样坦然,更无法假装若无其事。他拒绝了他,何悦号啕大哭,她怨恨自己的病,甚至怨恨父母没有照顾好小时候的自己。没错,她说是因为小时候和堂弟一起玩,被冰雹砸到脑袋留下的后遗症。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听她讲。再后来事情像滚火球一样,愈发不可收拾。何悦知道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她发了疯般大骂自己的舅母,说她对她不好,甚至动了手,就连旁观的街坊邻居也受了伤。大家都说何悦不适合在小镇待着了,她被送往B市,她的亲生母亲那里。
再见何悦是她哥哥结婚那天,我恰好在家。在婚礼上,我见她面容憔悴了不少,可身体却整个膨胀了起来,再不复当初的高挑纤细。我问她怎么样,还好吗,她只回了个安抚的笑,就忙去了。我想她在亲生母亲那应该是快乐的吧。
次年我家在城里买了房子,我更少回小镇了,除了过年过节和寒暑假。何悦也是辗转两地,彼此见面更为不易。我们渐行渐远了。听祖母讲,何悦回来的时候经常来找我,虽然基本上是无功而返。她不知道:我的家人已经不允许我们见面。他们说,何悦控制不住自己,在他们眼里,何悦已经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了,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听说她家里人正商量着把她送往疗养院,爸爸说她会在那得到很好的照顾,可是我明白,所谓疗养院就是那个伫立在国道边的荒凉之所,是精神病患者的聚集地,是个真正令人崩溃的地方。
直至今日,我再也没见过何悦。那个美丽、纯朴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