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檐角初滴
瓦当接住第一缕秋凉时,蝉鸣正从青石板上褪去。
雨是碎的,像被风揉皱的云絮,轻轻落在檐角那串去年的红辣椒上。辣椒早失了艳色,却仍倔强地垂着,任雨珠在褶皱里打旋,洇出深褐的痕。
阶前的青苔浸了水,绿得发脆。我蹲下身,看雨丝斜斜织进苔衣,织出细小的水涡,又顺着砖缝滑进泥土里——那泥土还留着夏末向日葵的余温,此刻正贪婪地吮着这秋的第一口甜。
远处的芦苇荡起了雾,雨雾把白茅的穗子染成淡灰,像谁撒了一把碎盐在风里。偶有归鸟掠过,翅膀沾着雨,飞得很低,影子在湿漉漉的田埂上一闪,便没入更深的雾里。

二、柳岸听潮
沿河岸走时,柳丝已不像盛夏那样密不透风。
雨打在柳叶上,是“沙沙”的轻响,比蝉鸣软,比虫吟亮。有的叶子黄了半片,雨珠坠在叶尖,把黄色的边缘坠得往下弯,像谁垂着的、带泪的眼。
河水涨了些,漫过了岸边的鹅卵石。雨落在水面,砸出一圈圈圆纹,刚散开,又被新的圆纹叠上,像无数个细碎的月亮,碎了又合,合了又碎。有落叶顺流漂来,是枫香树的叶子,红得浅淡,被雨泡得发胀,却仍固执地转着圈,不肯往下游去。
桥洞下躲着一只青蛙,脊背是深绿的,沾着几星泥点。它不叫,只盯着河面的雨,偶尔伸一下腿,溅起极小的水花。我站在桥边看它,它也看我,雨丝落在我们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墙。

三、窗内灯影
回到屋时,雨已经密了些。
点一盏小灯,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把雨丝映成金色的线。窗台上的吊兰,叶子垂到窗棂外,雨珠顺着叶片滑下来,滴在窗台上的青瓷碗里,“叮咚”一声,像敲碎了一小块月光。
案头摊着半卷旧诗,纸页被风吹得轻轻晃。伸手去按,指尖触到纸边的潮气,凉丝丝的,像触到了多年前某个相似的秋夜。那时也下着这样的雨,母亲在灯下缝补,针线穿过布帛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叠在一起,成了记忆里最软的背景。
炉上的水开了,白汽从壶嘴冒出来,贴着窗玻璃凝成水珠。我往杯里放些菊花,注进热水,看着干缩的花瓣慢慢舒展,浮在水面,像一朵朵刚从雨里捞出来的小月亮。

四、田埂足迹
雨稍歇时,忍不住往田埂走。
泥土是湿的,踩上去软软的,陷下浅浅的脚印。刚收过的稻田,稻茬还立着,顶端沾着雨珠,在夕阳的余光里闪着亮。远处的稻草人,帽子被风吹歪了,身上挂着几缕稻穗,雨把它的衣服浸得沉甸甸的,却仍站得笔直,像在守护着什么。
田边的豆花还开着,紫的、白的,小小的朵儿,沾着泥点,却更显精神。有蜜蜂停在花上,翅膀湿了,飞不高,只在花间慢慢爬,像在仔细收捡着秋的最后一点甜。
走得远了,回头看,田埂上的脚印一串接着一串,被偶尔落下的雨丝打湿,边缘渐渐模糊。就像那些过去的日子,明明走得慢,却还是在时光里,悄悄淡了痕迹。

五、古寺钟声
绕过山坳时,听见了古寺的钟。
雨又下了起来,细而密,打在寺外的老柏树上,叶子上的积雨“哗啦”一声落下,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寺门是朱红色的,漆皮剥落了些,门环上锈迹斑斑,却在雨里透着几分古朴的暖。
钟声响了三下,余音绕着殿宇转,又飘进雨里,被雨丝扯得细长。殿内的佛灯亮着,透过窗缝看进去,隐约能看见供桌上的香炉,烟丝袅袅,和窗外的雨雾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烟,哪是雨。
寺外的石阶上,坐着一位老僧,穿着灰色的僧衣,手里转着念珠。他不看雨,也不看我,只望着远处的山。山被雨雾罩着,只露出淡淡的轮廓,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我轻轻走过去,他却忽然开口:“雨打山更静,秋来心自安。”

六、渔舟晚唱
暮色浓时,河边传来了渔歌。
雨已经小了,只有零星的几滴,落在渔舟的篷顶上。渔夫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正收着渔网。网里没多少鱼,只有几条小鲫鱼,在网兜里蹦跳着,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唱起歌来,调子慢悠悠的,带着水乡的软。歌词听不太清,只觉得像雨丝拂过水面,像落叶飘进河里,轻轻的,却能钻到人心里去。渔舟顺着水流漂,他也不划桨,只任由船儿转着圈,渔网在水里拖出长长的痕。
远处的村落亮了灯,昏黄的光映在水里,随波晃荡。渔歌还在唱,和着雨声、水声,还有村落里偶尔传来的狗吠,织成了秋夜最温柔的网,把整个河岸都裹了进去。

七、书斋残墨
回到书斋时,天已经黑透了。
雨还在下,打在窗上,“嗒嗒”的响。案上的墨还没干,毛笔斜斜地靠在砚台边,笔尖沾着墨,滴在宣纸上,晕出一小团黑。我拿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又放下——这样的雨夜,似乎什么文字都显得多余,不如就听着雨,发呆。
书架上的书,有的蒙了薄尘,有的页角卷了边。随手抽出一本,是多年前的游记,里面夹着一片枫叶,红得发黑,是那年秋天在山中捡的。如今再看,枫叶的脉络还清晰,只是少了当年的鲜活,像一段被时光风干的记忆。
窗外的雨,似乎又大了些。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像谁在轻轻叹息。我往炉里添了块炭,看着火苗慢慢跳起来,把屋子烘得暖融融的,和窗外的凉,隔成了两个世界。

八、归人脚步声
半夜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雨已经停了,只有屋檐上的水还在滴,“叮咚”“叮咚”,像在数着时光。脚步声很轻,带着湿泥的黏腻,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我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
是邻村的阿婆,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布,布角沾着雨痕。“刚煮的红薯,想着你没吃饭,给你送几个来。”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田埂上的纹路,藏着岁月的暖。
我接过篮子,布掀开,红薯的香冒出来,混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子里。阿婆站在门口,头发上还沾着草屑,裤脚湿了大半,却不在意地挥挥手:“快趁热吃,我走啦。”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消失在巷口。我站在门边,看着空荡的巷子,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亮得像铺了一层霜。手里的红薯还热着,暖了手,也暖了心。

九、晨光初歇
天快亮时,雨彻底停了。
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甜,还有草木的香。远处的山,洗去了雾霭,露出了青黑的轮廓,山顶上,有一缕朝阳的光,正慢慢爬上来。
阶前的积水里,映着天空的蓝,还有几朵白云,轻轻飘着。昨夜落在檐角的红辣椒,此刻挂着水珠,在晨光里闪着亮,竟比往日多了几分鲜活。
柳树上的叶子,被雨洗得发亮,绿得像要滴下来。有鸟儿落在枝桠上,抖着翅膀,唱着歌,声音清脆,像在庆祝这雨过天晴的秋晨。
我蹲下身,看着阶前的青苔,上面还沾着雨珠,映着晨光,像撒了一把碎钻。忽然觉得,这秋的雨,这雨过后的晨,都是时光最好的馈赠——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带着岁月的温柔,落在每一个认真生活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