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应该是走了很久，衣衫褴褛，蓬乱的头发沾满了碎沙石。他包里原本装着几本书，但包的底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一块大洞，可能是在他睡觉的时候被老鼠咬坏了，至于那些书，早就不知落在哪儿了。他走得很慢，眼睑低垂，皱着眉头一直看着地面，好像在想些什么，嘴唇不住嗡动。
一条路从他脚下一直向前延伸，这世界仿佛就这么条路，路面是暗黄的还是漆黑的说不清，路边全是枯死的植物，雾霾笼罩着一切，四周的事物时隐时现，似乎有意要掩盖些什么。有时会吹过一阵风，那些枯树枝就发出呜呜的响声，世界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有些仙人掌还活着，它们零星地，左一块右一块地生长着，它们不会发声，应该是早忘掉了。它们不认识叶子。
雾霾夹杂着植物尸体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
“世界……记忆……路……”
这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试图要解释这一切。他很努力地尝试，身体因为过度用力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沁出一层密密的汗，五官扭曲在一起，睫毛被他的眼泪浸湿，他痛苦得弯下了腰……
呜呜……
二
世界逐渐暗了下来。
……
“没有下雨。”
“没有雨……”
“……”
“……”
“还是它原本就是这样……”
他被折磨得精疲力尽，耸拉着脑袋。
……
“你在说什么？”
“什么？”
“你要告诉我你刚刚在说什么。”
“我刚刚说了什么？”
……
几片枯黄的叶子在他身后的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它们围成一个圆形，这个圆在昏暗的天幕下越缩越小，最后腐烂成一小块像碳一样的东西。
一只乌鸦沿着这条路向前飞去，它超过了他，飞得更远了些，但仿佛是害怕什么，就又飞回到他身前不远处。
它蹲在路边枯萎的矮灌木枝上，树枝上的尖刺戳伤了它的爪子，它也不在意。它随意梳理了一下脏乱的羽毛，张了张嘴，但没有叫，只是默默看着他向它走近。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它。
“它代表什么呢？”
“它应该代表它本身……”
“一串音调？”
“应该是……”
他的眼神陷入一种迷茫，“或者它不该为谁所知……”他忽然停了下来，就地坐下来休息，乌鸦在不远处望着他。他把身体往路边上挪了挪，靠在一块烂树根上，手指不停地点着下巴。
身旁尽是枯灌木。
“我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是为了找它吗？可它就在这。”
“它为何存在？”
一阵呜呜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风带着细沙，吹起了几截枯树枝，又把它们抛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谁也不知道那儿有什么。许久，那片隐隐约约的昏暗里传来一阵微弱的响声，这声音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
三
天空又暗了许多。
……
“那该如何理解这一切？”
“或者该放弃理解……”
“放弃理解……”
他感觉他正坐在悬崖边上，也许这条路就一直在悬崖边上。
一块石头嵌在悬崖边缘的裂缝中，长得和他的背包差不多，它的表面十分光滑，像一面黑色的镜子……
镜子里的事物也是时隐时现，乌鸦看到有个黑影躲在里面。那些事物在其中蠕动，有时变成或灰或白的光，搅成一团漩涡，那个影子就在漩涡的中心。
乌鸦仔细观察这块石头，它听到有微弱的笑声从镜子里传出来，它模仿不过来，但它觉得它曾经这么叫过。它曾经是多么快乐啊，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无忧无虑。可自从那笑声不再出现它就感到头脑一片空白。它试着张开嘴叫，但是发不出声音。
这时镜子里的事物停止了蠕动，慢慢形成一个画面，混乱的光此刻也清晰起来，变成了彩色并且逐渐凝固，不一会一幅山水图就显现出来。
乌鸦紧盯着镜子里的世界，它发现那些植物长得很茂盛，阳光穿过叶子洒在溪流上，闪闪发光。每当石头被风吹得一阵颤动，镜子里的世界便碎成了粉末，亮晶晶的。等石头停止颤动，那世界又变回原先美丽的样子。
笑声不时地从那里传出，它发现这笑声很神奇，因为笑声一响，小溪边上就又长出一颗树。它有一种错觉，似乎它前不久就在那儿待过。
其实他也看到了这块石头，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打算关注这一切，似乎他早就知道这些，他很厌倦这画面。
他的目光聚焦在他身前不远处的空气上，他注视着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它们颤抖着不断划出一些不规则的弧线。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便继续思考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要放弃？”
他扇开那些尘埃，不再去看它们，可是尘埃顺着手掌边的气流转了一圈又回到他面前。
他看不出它们的意图。
他又扇了几下，但这些尘埃就是不离开，反而因为他不断的扇动，使更多尘埃飘到他面前。
“天啊！为什么是放弃！”
他生气地踏着地面，用力将枯树枝踩碎，他恨不得吞了整个世界！
尘埃依然浮在他面前……
四
他再一次精疲力尽。
他盘弄着脚趾头，绞尽脑汁想要弄懂这个问题。
呜呜声又传过来，在昏暗的四周游动。
乌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镜子，它感觉镜子里的笑声更加清晰了，与那呜呜声完美地构成一组和音。声音越来越强，始终保持着一种绝对的音调，它吓得把头缩进翅膀下面，它发现羽毛上仅存的几段诗全部消失了。它感到一阵剧痛突然袭来，翅膀像被谁剜了一刀。它伸长脖子要大喊，努力挤压肺部将气流推向声带，可还是叫不出声。它咳出一大口血，掉到地上。
……
五
他瘫倒在地上，瞥了一眼已经憔悴不堪的乌鸦，他绝望得想滚下悬崖。
视线逐渐模糊，那夹杂着笑声的呜呜声也不再清晰，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有规律地撞击着肋骨。
尘埃依旧在他面前漂浮着，他躺在地上无力再想。心脏一下下敲击着他。
他看到那些尘埃悬浮在空气中，时聚时散，颤抖着划出那些不规则的弧线。
他看入了神，手指也跟着之划了一道弧线。
六
“吻合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
“它是一切事物，它划出了那些轨迹，但符号并不代表声音，它运动只是为了聆听。”
“我应该明白一些了。”
七
他看着那些枯死的植物，它们微微摇晃，枯树枝一根接着一根地掉落，它们似乎正在被风化。
“也许我们更应该当个盲人或是哑巴……”
“也许我们原先就是……”
“是什么？”
“尘埃、空气……”
一阵风吹过他的脸颊，他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望向那条路的尽头。雾渐渐消失了，天空逐渐显露出来。世界依旧漆黑，黑得如一块宝石。
悬崖上的那块石头不见了，镜子也随之消失了，镜子里的世界似乎从未存在过，那里什么都没留下。
他注视着乌鸦，看着它身上的羽毛，乌鸦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股强劲的气流穿过它的声带，它发出一声尖叫，空气似乎抖动了起来，这叫声尖锐得似乎要盖过这压抑的世界。它展开双翼飞升起来，随即遁入黑暗之中。
他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水域，它深邃得像一片海。
他走过去去，安静地闭上眼，躺到水面上。风把他推向这片水域的中心。
“它应该是涟漪。”
“它应该介于涟漪和你。”
“它没有影子……”
“但它很深……”
“……”
“是的……它碰到我了……”
一条光线不知从哪发出，一直伸向远处无边的黑暗中……
八
天空下起了雨，尘埃随着雨水渗入土壤，树木发了芽，仙人掌却被溺死了。
雨水汇集到那片水域，随后沿着路流向天际。他不想再走了，就逐渐沉入水底，他觉得路是经由这片水域向两侧延伸的。
他发现水底竟没有一点压力，这里没有水生动植物，空阔得像宇宙一样，只是这里没有恒星，没有引力，没有氧气。但能呼吸。
他想到一些话语浮现在纸上，他抿着嘴不出声，他感到他说了些什么。
“你还在说话吗？”
……
“我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
“它如水的生命。”
“在宇宙，在一切事物之外。”
